风雪唐古拉（节选）

□唐 明

18

当我再次醒来，世界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我感觉浑身有了劲儿，精神饱满。

窗外是明丽的阳光，浓绿的杨树枝离我身边的窗台好近，像是想要伸进窗来跟我说话似的。

翰明叔叔带着饭，推门进来。

我向他身后看，他身后空无一人。

“大冰块儿还没有回来吗？”

“小北，快了，我跟兵站的人通过电话，他们说，人的事基本处理妥善，你爸爸还在忙乎那些车子的事，那么长一串车子，让它们重新跑起来，需要一点耐心。今天晚上，最晚明天上午，你爸就会回来的。”

“他是真的心大呢，真的就不担心我？！”

“他担心你，不过他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而且我已经把你好起来的消息告诉他了。”

我撇了撇嘴，一脸不悦：“真是一坨大冰块儿，一点也不关心我！”我小声地抱怨着他。

“小北，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如你说的那样总是黑着脸冷冰冰不爱笑吗？”翰明叔叔问我。

“他不喜欢笑，他心里没有高兴的事。”我气哼哼的。我觉得一个人总是冷着脸，是因为心里没有欢喜，缺乏热爱。

“小北，不是他不爱笑，也不是他不热爱，而是因为，你爸爸的脸受过伤。”

“脸？受伤？翰明叔叔，你骗我呢吧？他脸会受什么伤？我怎么没有看到伤疤？”我表达了强烈的质疑。

“四年前的冬天，你爸爸在部队里受了伤。这个，以他的脾气，我估计他连你妈妈也没有详细地说过。”翰明叔叔开始给我讲大冰块儿的故事。

“那是一个刚刚下过大雪的星期天，大家都在休息，但突然接到任务，说一户牧民在他们的冬牧场失踪了，请求搜寻救援，因为那里离我们驻地最近，所以任务就下达给了我们连。你爸爸是连长，就带队组织搜寻工作。

“那里的冬季牧场，没有路，没有信号，也没有向导，搜救工作开展得异常艰难，你爸爸带着二十多个人，那次，我也在。我们在海拔4300米的荒野上整整找了三天，才终于找到那户人家。

“你爸的脸、手和脚严重冻伤，尤其是脸，经过好长时间的康复治疗，回来后没有彻底好，他的脸部神经部分坏死。面部表情受到的影响几乎是永久性的。你说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其实并不是他不想笑，实在是笑不了。你还说他黑着脸，那是因为受伤后他暗沉的脸色就再也恢复不回去了。你爸爸刚来部队的时候，那可是大家公认的‘小白脸’，没过几个月，就被高原的风霜和紫外线折磨得不成样子。受伤之后，那就更是变成了包青天了。”

“你们都去了，为什么只有他的脸被冻伤了？”我问。

“因为他把自己的帽子围巾大衣都给了被救出来的牧民家的小孩子，等大家忙完了任务，才发现你爸爸的手、脚和脸都冻伤了。”

原来是这样。

翰明叔叔又继续跟我说：“小北，你爸爸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可不是冷冰冰的大冰块儿。我跟他是战友，是同年的兵，他对我的照顾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他给我和其他战友们的温暖，也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有一次，我们去牧区执行任务，我被野狗围攻，当时是你爸把我从狗嘴里救出来的，他背着我跑了好几里地，差点累死。后来为了给我打狂犬疫苗，他又徒步了几个小时去镇上拿到疫苗。

“小北，像这样的事，有无数件。

“小北，你知道那天烧开水烧掉的那双破旧的翻毛皮鞋的故事吗？那双鞋子跟了你爸爸好几年了。那双鞋子不是你爸爸的，是我们的战友陈肖的。陈肖和你爸爸有一次一起出任务，联合当地森林公安追捕盗猎者。你爸爸受了伤，陈肖失踪，我们找了几天几夜，最后只找到陈肖这双鞋子，你爸抱着这双鞋好些天不撒手，后来也一直把这双鞋子带在身边。

“小北，你爸爸马骏，是我们都敬重的人，他不是冰块儿。他看上去或许是冷冰冰的，但是他的心和他的血都是滚烫滚烫的！我们驻地附近的老百姓都说，马骏连长的爱能融化整座雪山。”

翰明叔叔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

我心想：怪不得他舍不得那双旧鞋，怪不得鞋子都烧掉了，鞋带还被他当宝贝一样揣到口袋里。

“你信我，小北，你爸爸，他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热爱。”

我当然相信翰明叔叔的话，大冰块儿虽说表面上面冷话又少，但是，他对外公外婆，对妈妈，绝对无可挑剔。对我，细想来，也是我一直心存偏见才没有感受到他的热情和爱，总觉得他对我有些严厉了，觉得他对我不够暖，要是按翰明叔叔的理解，那也是为了我好，比如这次来高原，他是希望我能有所历练，只是没有想到会在半路上遇到这样一场车祸和大雪，让我吃了那么多苦，差点小命不保，我对他当然是心存怨愤的。

但，怎么说呢，回想这些天跟他一路走来的经历，我看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感受到了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很多事，我第一次遇到，也是第一次去思考。

如果让我重选，我想，我还是会选择跟他来经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