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只识东坡句,今朝方解句中人

发布时间:2025-07-19 21:11  浏览量:1

少时读东坡,只觉字句像初春的花,看着热闹,却摸不透花瓣里藏的暖意。那些典故、那些华彩,像隔着层细纱的画,好看是好看,终究隔着些什么。五十多岁再翻他的词,纸页都泛了黄,倒忽然读懂了字缝里的叹息与笑意——原来千年前的笔墨,早把人生的滋味腌透了,等我们历经风雨,才尝得出那咸淡里的真味。

年少时读“大江东去”,只当是文人的豪言,拍着桌子念,声调比浪头还高,却不懂那“千古风流”里藏着多少对时光的怅惘。生活那时是平展展的绸子,没打过褶,自然读不出“十年生死两茫茫”里的肝肠寸断,更觉“竹杖芒鞋”是故作潇洒——谁会真的觉得草鞋比马轻快呢?那时的东坡,是课本里印着的画像,胡子翘得精神,却离自己的日子远得很。

日子慢慢过,绸子上开始起皱。事业上摔过跟头,夜里盯着天花板数过时辰;送走过亲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过整宿;也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气,觉得理想像被雨打湿的纸,再也撑不起形状。某个深秋的傍晚,整理旧书时翻到“世事一场大梦”,笔尖在“秋凉”二字上顿了顿,忽然鼻子一酸——这不就是此刻心里的滋味吗?后来再读“拣尽寒枝”,竟想起自己那些不肯将就的夜晚;念到“也无风雨也无晴”,风正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书页沙沙响,倒像是东坡在那头轻轻应了声。

我这才慢慢懂,他哪是天生的豁达。被贬到黄州,在东坡上种庄稼时,怕也有过对着荒田发呆的时刻;在惠州吃荔枝,说“日啖三百颗”,转身怕也抹过乡愁。可他偏要在困顿里寻些乐子:给朋友写“蒌蒿满地芦芽短”,字里都是春天的鲜气;在雪夜访人,写“敲门试问野人家”,连寒意里都带着点俏皮。这份在褶皱里找舒展的本事,不是装出来的,是熬出来的——就像老茶,苦过涩过,最后留在舌尖的,反倒是点甘醇。

如今再读东坡,像对着位老邻居。他的词不再是供着的字画,倒成了案头的茶杯,渴了便捧起来喝,熨帖得很。顺境时读“高处不胜寒”,心里能多份警醒;难过时念“一蓑烟雨”,倒像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后背。那些曾经觉得遥远的句子,早融进了日子里——是孩子闹时想起“也无风雨”的淡定,是遇事难时念起“竹杖芒鞋”的轻快。

少时不懂苏东坡,原是自己的路还没走到那处。如今半生走过,踩着他踩过的石子,淋过他淋过的雨,才懂了那些笔墨里的温度。往后的日子还长,案头的东坡集总敞着页,像位随时能说话的老友。风来雨来,翻到哪页,哪页的字就活过来,陪着自己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