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鞋

发布时间:2025-07-20 01:56  浏览量:1

机修车间里的轰鸣声像铁砂纸磨着人耳膜,王海踩着机油浸透的胶鞋,蹚过满地油污的碎铁屑。工具箱最底层,藏着半块用手帕仔细裹好的千层饼,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缫丝厂的换班铃扯着脖子响时,林小英是第一个冲出来的。她发梢还沾着点湿冷的茧絮,清瘦的身子罩在宽大的工作服里,像根伶仃的芦苇。两人撞上,目光缠上又飞快解开。

“饼给你,凉了。”王海递过去。

“下次别带了,厂里……说闲话。”林小英嗓子有点哑,声音闷在机器的余震里。

王海固执地往她冰凉的手里塞。他看见她磨得起毛泛黄的旧解放鞋鞋帮上开了一道细细的小口,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扑过来,钻不进她旧棉袄,全扑在王海只穿了一件单薄绒衣的后背。他缩了缩脖子,牙齿冻得格格响。

日子在机器的旋转轴里慢慢绞紧。冬去春来,王海常远远看见林小英弓着腰,在巨大的缫丝机前,麻利地将银亮的生丝缠绕上飞速旋转的锭子。她的侧脸映着冷白的日光灯,沁着薄汗。

下个月第三个周末,两人一前一后晃进镇东头那家半旧的国营供销社。

“看看这个……”林小英目光粘在玻璃柜台里。灯光下,静静躺着一双布鞋。青布的帮子,黑绒布鞋口,塑料底子透着崭新干净的半透明,鞋底印花格子清晰得像刚刚划上去的。

营业员翻着白眼掏出鞋。林小英捧在手里,指腹轻轻滑过凉滑的青布面,眼睛里映着光:“真轻巧……”她小声说,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价码牌,抿紧了唇,把鞋小心搁了回去,像是捧着刚点燃就被风吹熄的灯芯。

从初夏到深冬,车间角落里那个上了三道锁的铁皮工具箱底,钱厚了一点点。王海不再吃中午那两毛钱的素包子。他偷偷多接了几个晚上的厂房巡逻班,后半夜寒气砭骨,就揣两个冷硬的馒头暖手。

过年前夕最后一次领工资。王海手指沾唾沫数钱的手微微发颤。他攥着那卷捂得滚烫的票子,没进供销社大门,先拐进了邮局隔壁新开的小药铺。

“爹,天麻片还有不?”他问柜台后头发花白的老板。

“药劲好的贵哟,小伙。”

“要贵的。”王海抽出一张十块票子拍在落灰的玻璃柜台上,“两瓶。”

供销社里暖烘烘的人气混着劣质雪花膏的味道。王海挤出人堆,把新药揣进棉衣内袋。直奔鞋柜台。营业员认出他,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那青布鞋,拿一双。”

“三号?”营业员懒懒斜眼他。

“嗯…就要那双。”

鞋盒递过来了,裹着一圈旧报纸。王海抱着鞋盒挤出来,额头竟憋出层薄汗。

大雪纷纷扬扬飘下来时,天地白茫茫一片。宿舍楼后那棵老榆树挂满了雪,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伞盖。王海踩着小腿深的雪窝子过来,裤脚冻得硬邦邦的。林小英靠在那棵黑黢黢的榆树干上等他。

“给。”王海把鞋盒递过去,雪粒子落在他睫毛上很快融化了。盒上旧报纸裹着的鞋盒显得那么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一块封存着巨大期待的石头。

林小英接过去,盒子冰得她指尖一缩。她没说话,也没打开,只是小心地拂掉那层薄雪,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眼睫毛上也挂满了白星,轻轻地颤动。寒风吹不散两人之间那一点微弱的、凝固的暖意。

冬雪化尽,厂围墙根下钻出稀稀疏疏的小草芽儿。王海爹的天麻片吃完了,腿痛却像生了根,一日重过一日。那天傍晚落着冰冷的雨丝,他爹的腿彻底走不了路了,瘫在硬板床上干嚎。王海跑断了腿,找管劳保的主任批条子去县城治病。主任翘着腿吐烟圈,一张字条磨了他整整七天。第七天中午,王海揣着那张沾着烟油气的字条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爹躺在一片散着尿骚和汗馊气的褥子上,人昏沉着,嘴里胡乱叨念着谁的名字。

开春车间派下来两个去省城技校学习的名额。大红纸写着,贴在油污的厂门口。林小英的名字在最上头。看榜的人挤在下面,嗡嗡地响。王海隔着攒动的人头看那张大红纸,阳光太刺眼,晃得他看不清小英的表情。

去省城前一天夜里,月光冰凉如水。老榆树投下的影子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林小英来了,手里抱着那双还裹着旧报纸的鞋盒。

“给你……我不能拿。”她把盒子塞进王海手里。盒子还是那样方正。她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地飘,“去省城…路远…穿不上……”

王海没说话,只觉得那盒子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他僵硬地站着,指尖冰凉。空气粘稠,两人之间隔着一片窒息的空白。树影深处传来几声野猫凄厉的怪叫。

没等到天光透亮。第二天清晨的火车鸣笛,像一把钝锯在远处锯着城市冰凉的骨肉。林小英在宿舍打铺盖,门外响起短促刺耳的喇叭声。管人事的科长腆着肚子站在门口:“小林!快点儿!厂里大货车送你!直接到火车站!”

铺盖卷塞进满是机油灰尘和烟头的车厢角落。林小英跳上车,车轮立刻卷起浓黄呛人的烟尘。车子猛地拐上厂区大道,碾过坑洼时车厢剧烈颠簸起来。她无意中回头,隔着飞扬的尘土,模糊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跌跌撞撞追出来,拼命挥动着胳膊。

车轮碾过泥水的呜咽掩盖了一切。她死死攥住冰凉的扶手栏杆,目光茫然投向前方蒙着油污和灰尘的车玻璃,喉咙里堵着块铁疙瘩,勒得她无法呼吸。

几周后,一件加急电报追到省城技校。林小英捏着薄薄的电报纸,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父病危速归” 四个墨字,像四根冰冷沉重的铁钉。

她匆匆赶回灰暗油腻的县城医院。父亲躺在一片刺眼的白色里,瘦得快脱了形。床边吊着暗色的药水袋,一滴、一滴,砸在冷寂的空气里。母亲枯坐在一旁,眼睛肿成两个桃。看见女儿,老人麻木的眼神动了动,手指却哆嗦着指向床头柜上一张发硬的缴费单:“……钱……又没了……”

县城小旅馆潮湿的被褥散发着霉味。林小英彻夜未眠,听着窗外运煤的火车一趟又一趟地碾过冻僵的土地。

天蒙蒙亮,县城唯一的国营百货后门那条背街。初春晨风依旧硬得像冰渣子。林小英倚在冰冷的砖墙凹槽里,身上套着那件宽大的旧工作服,几乎缩成一团。她眼前只有对面墙角一个模糊人影指间的烟头,在清冷的黎明里明明灭灭。

烟蒂在地上踩灭,发出轻响。一个人影靠近她,塞过来一卷东西。是钱。带着浓烈的烟味。

“下个月十五,”低哑的嗓音贴着她耳朵刮过去,气息冰冷,“纺织东路的招待所,二一三房。”

林小英死死攥着那卷钱,指关节捏得发白。烟味钻进鼻孔,直冲脑仁。街角另一侧早点摊炸油条的“滋啦”声猛地爆开,像在她绷紧的神经上抽了一鞭子。

父亲到底没能熬过开春。林小英顶着孝在省城技校熬到结业,成绩单上沾着泪痕。厂领导看了她好一阵,说:“能回本厂技术科,算提拔啦!要珍惜!”旁边站着她见过的那位腆着肚子的科长,手里端着茶杯,热气模糊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回厂的班车下午四点发车。午后日光懒散,林小英收拾行李时看到压在箱子最底下的旧报纸包。她颤抖地揭开那层发脆泛黄的旧报纸,里面那双青布鞋安静如初。崭新,干净,不染一丝尘迹。

她把一双脚从磨得帮子发软的旧解放鞋里拔出来。脚趾苍白微微变形,几处茧痕是缫丝机旁经年累月的印记。她把脚一点点探进那双青布鞋。意料之外的冰冷光滑感裹住脚背。塑料底坚硬,格纹清晰得硌着脚心。鞋子是新鞋特有的、陌生的挺括僵硬,沉甸甸地拖着她的脚踝。她站在静悄悄的宿舍地上,一步一步挪动。崭新的塑料鞋底与粗糙的水泥地摩擦,发出生涩、迟滞而空旷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丈量永远也走不完的归路。

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刺耳的鸣笛。她猛地停下脚步。日光透过高窗,照亮脚上那双格格不入的崭新青布鞋,刺得她眼睛生疼。鞋面上清晰的布纹,映在眼底,像是刻下的道道伤痕。她把鞋子脱下来,仔仔细细,一层层重新用旧报纸包好。鞋口那块柔软的黑绒布,轻轻擦过指尖,像一块冷了的炭。她把包好的鞋盒,放回箱子最底。箱子合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激起小小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