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摊的雨声
发布时间:2025-07-25 16:28 浏览量:1
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老孙头的修鞋摊风雨无阻地支着。一张磨得油光发亮的小马扎,一个同样包了浆的旧木箱,箱盖掀开,里面塞满了各色皮料、线轴、胶水罐子,还有几把磨得锃亮的锥子、榔头,像他手底下听话的老兵。木箱旁立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面挂着几双待修的旧鞋,像打了败仗的残兵,垂头丧气。
老孙头佝偻着背,坐在小马扎上,鼻梁上架着副用胶布缠了腿的老花镜。他正对付一只开了胶的男式皮鞋。鞋底边缘的线崩开了,像咧开一道难看的嘴。他枯瘦的手指捏着粗针,引着浸了蜡的麻线,针尖在厚实的皮子和橡胶底之间艰难地钻探。针鼻儿小,线又粗,他得用上顶针,顶在掌心,憋着一股劲儿往里顶。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他也不擦,只偶尔抬起胳膊,用袖口蹭一下滑到鼻尖的镜片。
“孙师傅!我这鞋跟歪了,您给瞅瞅!”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拎着双锃亮的黑皮鞋过来,鞋跟外侧磨得厉害,明显偏了。
老孙头接过鞋,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珠透过镜片仔细打量。他用指腹摩挲着鞋跟磨损的边缘,又捏了捏鞋底,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嗯”声。他放下鞋,从木箱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铁砧,垫在鞋跟下。又拿起一把小羊角锤,锤头包着层薄牛皮。他左手扶着鞋跟,右手抡起小锤,动作幅度不大,力道却拿捏得极稳。“铛、铛、铛……”锤头敲在铁砧上,发出清脆而短促的声响,在午后的巷子里传得老远。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鞋跟需要矫正的受力点上。那歪斜的鞋跟,竟在他不紧不慢的敲打下,一点点恢复了正直。
“好了。”老孙头把鞋递回去,声音沙哑。
西装男人试了试,惊喜道:“嘿!真神了!跟新买的一样稳当!多少钱?”
“两块。”老孙头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
男人痛快地付了钱,拎着鞋走了。老孙头把钱塞进木箱角落一个装纽扣的铁皮盒里,里面零散地躺着些毛票和硬币。
天边滚过几声闷雷,铅灰色的云层迅速堆积。风也起来了,卷着尘土和碎纸屑在巷子里打旋。老孙头抬头望了望天,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拾摊子。他把挂着的几双鞋小心地放进木箱,盖上盖子。又把小铁砧、榔头、锥子一一归位。动作慢条斯理,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开始是稀疏的几颗,敲在槐树叶上“啪啪”响,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老孙头把小马扎塞到槐树最茂密的枝桠下,自己则缩着脖子,贴着树干站着。雨水顺着槐树沟壑纵横的树皮流下,也打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肩头。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很快积起了水洼。行人匆匆跑过,溅起浑浊的水花。老孙头一动不动,像长在了槐树根上。浑浊的眼睛望着雨幕,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顺着他的老花镜镜片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也没摘。
“爷爷!爷爷!”一个脆生生的童音穿透雨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个湿漉漉的布娃娃,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小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泪水,“娃娃的鞋……鞋掉水坑里了!找不到了!”她举着娃娃,娃娃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上套着只小小的、粉色的塑料凉鞋。
老孙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小女孩哭花的脸和娃娃光着的那只脚上。他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地从木箱里摸索着。雨水顺着他的袖管流进箱子。他掏啊掏,终于摸出一小块柔软的、深棕色的皮子边角料,还有一小段红色的尼龙线。
他示意小女孩把娃娃给他。然后,他重新在小马扎上坐下,也不管雨水正顺着槐树叶的缝隙滴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脖颈里。他摊开那块小皮子,比划着娃娃光脚的大小。枯瘦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锥子,在皮子上扎出几个小孔。又引着红尼龙线,针尖在皮孔间灵巧地穿梭。雨水打湿了他的手背,线有些涩,他时不时得在嘴里抿一下线头。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很快,一只小小的、深棕色、带着点笨拙手缝痕迹的“皮鞋”出现在他掌心。针脚不算细密,甚至有点歪扭,但结实。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只新“鞋”套在娃娃光着的脚上,系紧。
“好了。”他把娃娃递还给小女孩。
小女孩破涕为笑,紧紧抱着娃娃,看着那只独一无二的小皮鞋,眼睛亮晶晶的:“谢谢爷爷!”
老孙头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也挤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挥挥手,示意小女孩快回家。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巷子里空无一人。老孙头依旧缩在槐树下,佝偻的背脊被雨水打湿了大半。他望着小女孩跑远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水、指节粗大变形的老手。雨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积水的泥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湿漉漉的木箱盖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像是在描摹着什么看不见的图案。
雨水冲刷着老槐树墨绿的叶子,也冲刷着这个城市角落的喧嚣与匆忙。只有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和树底下那个沉默的、被雨淋湿的老鞋匠,在哗哗的雨声中,凝固成一副褪了色的、无人问津的——时光的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