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子和她的鹅

我们村西头的二妮子，打小就跟旁人不一样。她爹娘死得早，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旁人嚼舌根子，说她命硬克亲，她听了也不恼，只是抿着嘴，眼睛望着远处沟渠里浑浊的水，仿佛那水里藏着旁人看不见的景致。

二妮子不爱说话，更不爱凑娘们堆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她唯一亲近的，是她养的那群白鹅。鹅是她从刚出壳的绒毛团子一手喂大的，一群雪白的活物，走起来像一片会移动的云，又像一团团会喘气的棉花。她走到哪里，那片白云就跟到哪里，嘎嘎的叫声便是她唯一的应答。鹅粪是白色的印章，星星点点盖满了她家门前那条泥泞的小路。

村里人起初只当她是个闷葫芦，死性子。可日子久了，怪话就多了起来。二妮子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竟没一点找婆家的意思！提亲的媒婆被她用沉默和那群伸着长脖子的鹅兵挡在门外，连口水都讨不上喝。鹅群围着她，警惕地盯着来人，扁嘴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媒婆们只好讪讪地跺跺脚，骂一句“死性！”，扭着屁股走了。

闲话像六月里粪坑上的绿头苍蝇，嗡嗡地起来了。说她心里有人了，还是个“不该想”的人。这话像毒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村子。

终于，在一个燥热的午后，毒日头晒得泥地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晒蔫的青草和牲畜粪便混合的闷浊气味。村里的泼辣货王三嫂叉着腰，堵在了二妮子放鹅归来的路口。她身后跟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娘们，脸上带着窥伺隐秘的快意。

“二妮子！”王三嫂的声音尖利得像豁了口的破锣，“你给大家伙儿说道说道，你天天晚上，后半夜，溜达到村东头老槐树底下做啥去了？嗯？跟哪个野汉子约好了钻树林子？”她的唾沫星子在毒日头下闪着光。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二妮子站住了，她身后那片移动的云也停下了。鹅群不安地嘎嘎叫着。

王三嫂见她不语，更得意了，往前逼了一步，手指头几乎要戳到二妮子脸上：“哑巴啦？装啥贞洁烈女？早让人破了瓜的烂果子，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呸！就是个没人要的破鞋！”

“破鞋”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二妮子身上。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比她的鹅还要白，只有嘴唇抿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她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王三嫂那得意洋洋的脸，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在寻找那片本该属于自己的云。

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了一块半干的土坷垃。那土坷垃边缘锋利，沾着鸡屎和草屑。

王三嫂还在唾沫横飞地叫骂，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二妮子握紧了那块土坷垃，手臂缓缓抬起，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鹅群突然骚动起来！那只最大、颈子最长的公鹅，猛地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长鸣，声音刺破沉闷的空气。它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猛地蹿出鹅群，粗壮有力的翅膀奋力拍打着，带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直直地朝着王三嫂那张还在喷吐恶言的嘴脸扑了过去！尖利的鹅喙，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啄向王三嫂的眼睛！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炸开。王三嫂捂着脸，踉跄着向后跌倒，血瞬间从她指缝里涌了出来。看热闹的人群炸了锅，惊呼声、哭喊声乱作一团。那只领头鹅兀自不依不饶，翅膀狂扇，长颈扭动，追着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王三嫂，一下下凶狠地啄着，雪白的羽毛上溅上了刺目的红点。其他的鹅也嘎嘎狂叫着，围了上来，像一片愤怒翻滚的白浪。

二妮子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没来得及扔出去的土坷垃。她看着眼前这混乱血腥的一幕，看着那只平日里温顺、此刻却化身复仇凶禽的公鹅。她脸上的白渐渐褪去，一种奇异的红晕，像烧红的炭火，慢慢爬上了她的双颊。她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那笑声尖锐、怪异，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和解脱，在弥漫着血腥味和鹅粪味的空气里疯狂回荡，盖过了王三嫂的哭嚎和人群的惊呼。

她猛地扬手，将那块土坷垃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齑粉。然后，她不再看地上的血污和混乱，转过身，挺直了那一直有些佝偻的脊背，对着她的鹅群，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平静的声音说：“走，家去。”

那群刚才还凶悍无比的鹅，听到她的声音，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它们甩了甩沾血的喙，抖了抖凌乱的羽毛，嘎嘎应和着，重新聚拢成那片安静的白云，跟随着二妮子，踏过那片被践踏得狼藉不堪的泥地，踏过那星星点点暗红的血迹，嘎吱嘎吱地，朝着她那个低矮、孤零零的小院走去。夕阳把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一片移动的白，在昏黄的光里，竟透出一种奇异的神圣和决绝。

王三嫂瞎了一只眼，成了村里又一个沉默的阴影。再没人敢当面叫二妮子“破鞋”。只是背地里，人们看她的眼神更复杂了，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她的鹅群依旧雪白，依旧嘎嘎叫着，忠实地簇拥着她。只是偶尔，在深夜无人的时候，有人路过她那破败的小院，似乎能听到压抑的、兽类般的呜咽，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从紧闭的门板后渗出，搅动着沉沉的夜色。那声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那群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