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一双翻毛皮鞋

母亲来到矿区帮我们照看孩子，老家只剩下我弟弟一个人。那时弟弟正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中，吃住在学校，每周只有星期天才回家。以前他回家时，都是母亲给他做饭。母亲不在家，弟弟只好自己生火做饭，独自面对生活。那是1975年的秋天，母亲从那时起一直待到第二年麦收后才回家。也就是说，那年的春节，弟弟也是一个人度过的。春节本是团圆热闹的日子，而我们家却冷冷清清，弟弟的春节过得格外孤单。这一点，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我竟没有多想弟弟一个人该怎么过节，仿佛把他忘记了。

母亲对弟弟的牵挂是默默的。她没有把思念挂在嘴上，也没有在春节期间提起弟弟。直到临回老家的前一天，她才对我说，要把我的一双翻毛皮鞋带回去给弟弟穿。那双鞋是矿上发的劳保用品，虽然笨重，但我只在天冷时穿。我从床下找出来，已经落满灰尘，皮子也发硬了。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把鞋交给了母亲。

弟弟学习很好，是班上的班长，听说班上至少有两个女同学喜欢他。他穿得并不比别人好，因为从没有人给他买新衣新鞋。如果他穿上那双翻毛皮鞋走在校园里，一定会精神不少，同学们也会注意到他脚上的鞋，对他的羡慕可想而知。

然而，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那年秋天，一位老乡要回家探亲，我竟然让他把那双翻毛皮鞋带回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既然已经把鞋带给弟弟，我怎么还能要回来？虽然我可以用各种理由安慰自己，比如我小时候脚后跟冻烂过，每年冬天都要穿厚实的鞋子；又比如那时我和妻子收入微薄，生活拮据，无力买新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弟弟。

我甚至希望老乡回来时是空手的，希望母亲没有把鞋交给他，或者弟弟早已把鞋穿坏了。但十几天后，老乡还是把那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翻毛皮鞋带回来了。我接过鞋，心里沉甸甸的，一句话也没说。

从那以后，那双翻毛皮鞋我再也没穿过。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六人，最小的弟弟七岁就病逝了。年少时我以为，兄弟姐妹之间不需要彼此负责，孩子只是父母的孩子。但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明白，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理应互相关心、互相照顾。

回想那双翻毛皮鞋的事，我对弟弟充满了愧疚和悔恨。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深。就算现在我能买一千双翻毛皮鞋，也无法弥补当年的遗憾。我曾想对弟弟说出我的歉意，但碍于面子，始终没说出口。我也想对母亲说出我的悔恨，可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去世了。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眼里就充满泪水。有时半夜醒来，也会突然想起那双翻毛皮鞋，心里难受得久久无法入睡。今天，我把这份愧悔讲出来，心里才稍稍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