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下山

小和尚明心第一次跟着师父下山。

师父要去看一位生病的老友，明心则背着一个旧布袋，里面是寺里自制的草药。山路崎岖，晨雾未散，明心的小光头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僧鞋也沾了泥。但他心里快活，像只初试啼声的小雀儿——这是他十六年来头一回离开山门。

“明心，”师父停下脚步，眼前已是山脚的柏油路，“山下不同山上。你须记得：眼见未必为实，耳闻未必为真。守住心，方能见性。”

明心合十称是，眼睛却早已被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吸引了去。

镇子不大，却五脏俱全。时近中午，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明心紧跟着师父的灰色僧衣，眼睛却不够用了。

橱窗里摆着会自己旋转的珠宝；小吃摊飘来油炸的香气，刺鼻又诱人；音响店门口的巨大喇叭震得地皮发抖，播着明心听不懂的歌词，只反复听到“爱”“钱”“快乐”几个字眼。

最让他挪不动步的，是街角一家店铺。亮晶晶的玻璃柜里，摆着各种颜色的方形小机器，不少人低头盯着它看，手指飞快滑动，脸上时而笑，时而皱眉。

“师父，那是什么？” “手机。”师父头也不回，“里头有个世界。”

明心不明白，怎么世界能装在玻璃匣子里？

师父进了老友家，吩咐明心在附近等着，莫要走远。明心蹲在街边柳树下，看着来往行人。

一个穿着破洞裤子的年轻人塞给他一张彩纸：“小师父，新店开业，扫码免费喝奶茶！”

明心不懂什么是“扫码”，什么是“奶茶”，但“免费”他是懂的——寺里施粥布药，也常说“免费”。想必是善举。

年轻人热心，帮他操作一番。片刻，一杯冰凉、甜腻的液体递到明心手中。他道谢，小心啜了一口。甜，真甜！甜得发腻，却又叫人想再喝一口。寺里的山泉水可没这个滋味。

喝了人家的“善举”，明心觉得该回报。见那年轻人眉头紧锁对着手机叹气，明心便走过去。

“施主可有烦恼？” 年轻人抬头，苦笑：“烦啊！女朋友看上个包，要我买，这个月工资都快见底了。”

明心不解：“包？装东西的布袋吗？我师父的布袋用了二十年，补补也能用。” 年轻人笑了：“小师父，你不懂。不是装东西，是装‘面子’。”

明心更困惑了。寺里师父说，面子是虚妄，要放下。

年轻人又说：“你看街上这些人，谁不烦？赚了钱想更多钱，买了手机想更新款，吃了好的想更好。追求快乐，追得累死。”

这话明心听懂了。师父说过，欲望是苦海。

“施主，既然追求快乐反而痛苦，为何不放下？” 年轻人一愣，随即大笑：“放下？小师父，放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明心怔住了。寺里修行，讲的就是“放下”以求解脱。可这人却说放下了就没意思。

年轻人拍拍他肩：“快乐嘛，就是要不断追求！新款手机、美食、旅行、网红打卡……哎，说了你也不懂。”

明心看着年轻人汇入人流，很快不见了。

午后太阳毒起来。明心坐在树下，看对面一家店铺排长队。听说是什么“限量版潮鞋”，有人前天夜里就来排队了。

队伍里有个和明心年纪相仿的少年，焦躁地抖着腿，不停看表。

忽然，少年冲了出去——原来是个乞丐老太摔倒了，菜篮里的番茄滚了一地。

少年扶起老人，耐心捡拾番茄。等他回来，队伍已排到末尾。眼看到手的鞋没了，少年跺脚懊悔。

明心走过去：“施主，你后悔了吗？” 少年撇嘴：“当然！那鞋我盼了好久！” “但你帮了老婆婆。” “那有什么用？”少年几乎要哭出来，“她能给我限量版鞋吗？”

明心又不明白了。寺里讲“善有善报”，可这少年行善，却觉得自己亏了。

少年突然盯着明心：“小师父，你们山上人，怎么找快乐？” 明心想了想：“打坐、诵经、扫地、挑水。” “那有什么乐子？” “心静了，就是乐。”

少年嗤笑：“心静算什么快乐！要刺激，要新鲜，要别人没有的东西，那才叫快乐！”

明心想起寺里的清晨：扫帚划过庭院的沙沙声，早课诵经的悠扬，师父泡的粗茶的回甘。那种宁静的喜悦，与少年说的“刺激”全然不同。

太阳西斜时，师父回来了。明心默默跟着师父往回走，手里还攥着那只空奶茶杯。

走出镇子，踏上山路，身后的喧嚣渐渐消失，只剩鸟鸣山幽。

师父忽然问：“今日所见，所思如何？” 明心举起奶茶杯：“师父，甜，但渴。” 师父点头：“糖水止渴否？” “愈喝愈渴。”

明心放下杯子，又说：“山下的人，都在追快乐。” “可追到了？” “好像越追越远。”明心想起那年轻人的烦恼、少年的焦躁，“就像追影子。”

师父微笑：“你以为如何？” 明心站定，认真说：“他们追影子，因为背对着太阳。转过身，阳光照在脸上，影子就在身后了——快乐不该是追来的。”

师父眼中闪过赞许：“何为太阳？” 明心合十：“清净心。”

那一刻，山风吹来，拂动僧衣。明心忽然明白，山下街市琳琅满目，却少了什么；山寺清贫简单，却有什么。

快乐若是外求，便如饮咸水，愈饮愈渴。 回头是岸，岸不在远方，在放下妄念的一念之间。

小和尚加快脚步，跟上师父。布袋里的草药散发着清香，那是他熟悉的、真实的世界的味道。

山下的霓虹渐远，山门的灯火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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