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夫家接女儿回家路上 女儿_妈,你真精 一放假就送我到爸爸家
发布时间:2025-09-05 21:01 浏览量:2
“妈,你真精,一放假就把我送到爸爸家。”
她靠在副驾驶,瞥了我一眼,语气又凉又尖。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了一下,车窗外麦田一片金,风从田埂上吹过,像一层细细的刺。
车内很安静,只剩下她的耳机里漏出来的鼓点。
我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没睡醒:“放假,我不是来接你回家了吗。”
她把耳机摘下一只,翻了个白眼:“上次也是这样,刚来你这没几天你又送我回去,真会挑时间。”
我怕她看到我眼底的红,抬手把遮阳板弄下来,挡了一半光,也挡了一半表情。
“我没挑时间,是你奶奶那边非要人,说家里有人来拜寿,让你回去作陪。”
“那你就会顺着他们啊。”她又把耳机塞回去,低头看手机,屏幕里是她和她爸的聊天截图,父女俩用着同样的“呵呵”。
我的心口,像被他们的“呵呵”撞了一下,往下沉。
倒霉的是,这路修得光滑,沉的时候,没有一点颠。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离婚那天,民政局外一条又短又直的路,刚下雨,路面洗净了灰,像一张没有任何划痕的脸。
我们站在那张脸前,各自拿着那本红色,本该热的东西,握在手里却冰凉。
赵磊夹着烟,没点着,放在耳朵后面,像小时候偷学大人装样子。
我盯着他的手,手指抖,烟在他耳朵和手之间绕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耳朵后面。
“以后抚养费每个月两千,探望权你要配合。”我说,声音平静得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呵了一声,把没点着的烟又拿下来,在空中戳了戳:“我啥时候不配合了?你别把我当坏人。”
“那就签吧。”我把协议摊在台子上,字一行一行,像田边的沟壑。
他爸那天也来,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脚伸得老长,勾住绳子一样的鞋带。
“女儿跟谁都行,但过年要在我们家,老刘家不能断香火。”他爸说,嗓门很大,白发跟着嗓门一齐立起来。
我没抬眼,盯着纸,手心出了汗。
赵磊妈妈撑着伞,伞花是小碎花,像她说话的腔儿,碎碎的:“你一个女的带着闺女,跟你也行,就是别教坏她,小孩子的德行最要紧。”
我笑了一下,笑得整个眼睛都酸:“不会教坏的,奶奶放心。”
那天我们一遍一遍地签,签自己的名字,写下对未来各自的承诺。
每一个字写下去,都像把我过去的日子往后推了一寸。
我以为写完了,就能重新写,谁知旧笔触还没退,就有新的划痕掺进去。
小夏就是那个新的划痕,她跟着我,又被牵扯着去那边。
我以为她看不见那些牵扯,可她看见了,还学着说话,像一面镜子把我们照回来。
“妈,你真精。”她又重复了一句,像是要让我听清楚。
“你爸教你的?”我轻轻问。
她迅速抬头瞟我一眼,像被刺了一下,马上又垂下去,指头点着手机屏幕,抖得厉害。
我没再说话。
村口那家小卖部开始收摊,老板娘把一挂挂辣条用塑料布包着,狗在门口趴着,眼睛黄黄的,盯着来去的车。
车轮压过一个小小的水坑,水花跳起来,一点不溅到车身,全落回去。
“上次是夏令营,秋游,你都挑着时候把我送到我爸那。”她终于把耳机摘了,扔到腿上,声音像给自己打气似的,越说越实:“你是怕花钱吧,报名费那么多,你不想出,就把我送去他们家,让他爸出。”
我手一抖,差一点打歪方向。
“我没有。”我说,喉咙很干,像吞了东西卡住了。
“你就是!”她突然转过身来,眼睛红了,像一块未熟透的樱桃,“去年冬天就那一次,你说要给我买溜冰鞋,结果拖到今年还没买,然后一放假就说奶奶想我,把我送回去。”
我捏着方向盘的手背都有点发白,关节凸起来,像一行白字。
“溜冰鞋我不是说了等你脚再长一点再买,买早了穿不了。”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温和。
她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空气里有一点酸味,像雨要落不落。
十三岁的女孩子,总是敏感又尖锐,她像拿着一把小刀,自己先划自己,再拿给我看。
我想伸手去拿,又怕割到她,也怕割到自己。
“你爸跟你说什么?”我换了问法。
她不说,只是呼吸重了一点,鼻翼微微动,像一只惊到的兔子。
我知道她怕被看穿。
这些话,不可能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可她是愿意拿来用的,她愿意拿来扎我。
赵磊的家门口,是一棵老槐树,树下面摆着石墩,夏天傍晚,一群人围着打牌,扇子一甩一甩地响。
我去接小夏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们打牌,赵磊在里面,白背心,胳膊上的肌肉松松垮垮的。
他爸在旁边当嗓子,出牌就喊,像在菜市场卖白菜。
看见我,他手一拍石墩,站起来,把牌扔桌上:“来了?”
“嗯。”我尽量笑了一下,眼角都酸了。
“孩子在屋里写作业。”他妈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大盆绿豆汤,汗从额头爬到脖子,“你等等,喝了再走,热得慌。”
我点头,说谢谢。
赵磊不看我,去屋里,一边走一边把背心拉直,嘴里还嘟嘟囔囔:“写啥作业,假期都是玩的。”
他爸跟在后头,对我侧过脸:“听说你那边要搬家?”
我愣了一下,摇头:“没有搬,租房合同还没到期。”
他用舌头顶了顶牙,笑了一下:“租房终归不是个长久,你看看我们这个房,虽然老了,但稳当。”
我“嗯”了一声,不想说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孩子总往我们这边跑,是有人缘有地方。”他摸着树皮,手指黑黑的,“女娃娃跟着男方,也不是稀奇事。”
我扭头看他,他脸上都是被阳光晒出来的斑,粗糙,但那笑意在皱纹里挤来挤去。
“离婚协议写得明明白白的,抚养权在我这,探望权你们这边也有。”我慢慢说,“我们可以互相配合,但是不能超过协议的边界。”
“哟,还跟我说边界。”他笑,笑声里有一种“你看她”的意味。
赵磊抱着一本练习册走出来,后面是小夏,她嘟着嘴,脚上穿着那双去年冬天买的棉拖,拖着拖着,不情不愿。
“走吧。”我说,看着她。
她哼了一声,把练习册塞到书包里,背上扛,扛得歪歪扭扭。
“别弄坏了,我给你买的。”赵磊妈说,又去端绿豆汤,一人一碗,热汽冒出来,蒙了屋。
“谢谢。”我接过来,吹两下,喝了一口,甜。
她把我的碗又拿走,说:“你喝吧,路上不要开太快,车不是人,慢慢开。”
赵磊走到门口,拍着手把灰拍掉,坐在门槛上,像以前我们年轻的时候,他在门槛上等饭,我在房里炒菜,油花溅,看着他抖一下腿。
“那个,”他看着地上的蚂蚁,“后天小夏她姑过生日,让小夏回来一下。”
我愣了一下,侧头看他:“后天不是我这边安排的夏令营开营吗,我们报名了。”
他“呵”了一声:“夏令营有什么用,就在市里绕一圈,花了几瓜两枣的钱,还不如回来吃顿饭热闹。”
我把碗放在脚下的砖头上,叫小夏:“我们走吧,天黑了。”
她看我,又看她爸,咬着嘴唇,眼里闪着水。
“不是我说,”赵磊又开口,声音慢慢抬高,“你每次都这样,你们那边一有什么活动,就得去,你不能让孩子在我们这边也有个存在感?”
我忍了又忍,还是笑了一下:“你们这边活动多得是,春节、拜寿、生日,每个月总能赶上一个。”
他爸把扇子合上,一拍手掌,“都别吵,孩子在这呢。”
赵磊突然站起来,指着我:“你就是精!你挑着时候送来,我们这边要花钱的生日酒席你送来,夏令营要开了你就接走。”
我看着他,心里那根线被他的“精”轻飘飘一勾,竟然弹了一下,发出一个冷冷的声。
“赵磊,”我说,慢慢,像念他名字能让他清醒一点,“离婚协议是你自己看着签的,探望时间是双休日,每月两个,你要调换可以提前跟我商量,我没说不让小夏回来吃饭,我只是说那天我们已经安排了。”
他妈抢在他前面:“安排啥安排,孩子就一小娃,哪里不能安排?在我们屋里吃顿饭怎么了?”
“在你们屋里吃饭没什么,我也不是第一次让她回来,只是你们总是临时说,让我这边打乱安排,老师那边我怎么交代?”我看着他们,尽可能用一种不刺人的语气,“小夏她这个年龄,需要一点规律。”
“规律?你有了规律就好了?”赵磊哼了一声,眼睛飘向我背后,“你那时候跟老刘你不知道多乱。”
他的话还没落地,我的背已经挺直了。
院子里的空气一瞬间凝住,连狗都不叫了,蚂蚁也停了。
我看着他,嘴里只有一个笑,冷。
他妈马上拉他衣服:“你怎么说话呢你,小夏在这,你别乱扯!”
赵磊被一拉,反而更起劲,声音更大:“她不是看不上我们家吗?看不起我们村吗?她以为她在城里找了个工作就了不起咯?她还不是住在租房里?她还不是靠我补的抚养费吗?”
我看着小夏,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空的怨气,像是一面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帆,里面没有帆骨。
“赵磊,”我说,咬着每一个字,“民法典规定,离婚后父母对未成年子女都有抚养、教育、保护的义务,抚养费是你应该给的,是孩子的权利,不是你施舍给我的。”
他愣了一下,像是被法律三个字绊了一跤,随即翻白眼:“拿法律压人?我们这都讲情,你拿那几本书吓谁?”
他爸扔了扇子,扭头走了,走两步,又回来,指着我:“你别在我们屋里越说越过分,你带着孩子来,也要有个样子。”
“我就是不想孩子夹在中间听这些。”我说,压低声,“我们外面说。”
“有什么话当着孩子说清楚!”赵磊说,“要不你一背人就打电话报警了。”
这句话,又是一根细细的刺,扎在我的心口,好像我真有过那么一两次,报警。
是的,去年秋天,他喝醉了,在门口扯着我的头发,邻居看了,帮我按着他,我报警,派出所的人来了,写了个笔录,他还打了电话给他舅舅,第二天他舅舅他说:“年轻人,家务事不要上面。”
这些话,像乱草一样在我耳朵里扎成一个圈。
我看着小夏,她嘴唇抖,一直看我的手,我的手背上那道旧的抓痕,浅浅的,她看见了,看见了就会记住。
“走吧。”我重复了一遍。
小夏终于动了,背过身抹了一下眼睛,往我这边来了半步,又停住。
她看着她爸。
赵磊抬了抬下巴,像一个裁判示意换人:“去。”
她就过来了。
我们走到门口,我背上有一股目光的烫,我回头看了一眼,赵磊没有看我,他妈看我,眼里有一种复杂,像是恨,又像是怕。
我抿嘴笑了一下,像是告别,但她没接。
那狗从门口站起来,打个哈欠,跟着我们走了两步,又回去了。
车是我借来的,每年换几次,车载香水的味道不一样,方向盘上的皮子有的硬有的软,车就是这样,无论多稳,都不是真的我的。
路过小卖部,老板娘冲我挥手:“小夏走啦?”
我点头,笑:“过几天再回来。”
她笑,笑里有一种“唉”的叹。
车开出村口,小夏就说了那句“妈,你真精”。
我想说,我不是精,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她在那边听得多了,就跟我说“妈你真精”。
怕她以后遇到别人,也学会用这样的词去扎人。
怕她长大了,掂斤掂两地爱别人,对别人也对自己,害得一身伤。
但此刻,我不能跟她说这些。
她只会觉得我矫情。
车快到镇上的路上,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我用指尖在包里摸出来,微信群的消息弹了出来。
“今天社区要开个会,家长会,你方便来吗?”屏幕上是社区干部王姐发来的,她是妇联那边的,去年我们在她那里做过一次调解,关于抚养费和探视安排。
我回了一个“好的”,又加了一句:“我带孩子过去。”
她回了一个笑脸:“刚好。”
我把手机放回去,手心湿的。
小夏又看了我一下,把头靠到玻璃上。
玻璃冰凉,她的额头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很快又被风刷掉。
社区在镇子中心那栋办公楼里,红色的大字配着灰白的墙,夏天晒得发光。
王姐个子不高,扎着一个很有精神的马尾,一见我们来,就笑,“来啦,坐。”
她桌上摊着一摞纸,最上面是“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宣传册,旁边还厚厚的一本“民法典”,书角被翻得卷了。
“赵磊来了吗?”我问。
王姐摇头:“他妈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妈的嘴,比他还厉害。
没一会儿,赵磊妈就来了,脚步很快,唰唰的,像刀划在粗布上,声音干硬。
她一进门,眼睛扫一圈,看到我和小夏,眼神在我们脸上一停,又过去。
“王姐,你叫我来,我就来了。”她笑,笑里有一种“我不怕”的劲,“有啥事你说,我吃老公家的盐吃多了,啥事都见过。”
王姐倒了两杯水,递给她一杯,小夏一杯:“大娘您坐,别急,我们慢慢说。”
“你说你说。”她把水杯一放,盖子放歪了,水滴在桌子上一圈一圈的。
“我们上次调解过,抚养权在小夏妈妈这边,赵磊有探望权,这个事情是有法律依据的。”王姐把那本宣传册推到她面前,“具体来说,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四条,有关于探望权的规定,探望应当有利于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
“我晓得伢有爸有妈。”她掰着手指,“我们也不拦她跟她妈,我们是想说,孩子在我们这里过节的时候,别老一声不吭就给接走,这好歹打个招呼。”
“我每次都提前跟赵磊说了。”我插了一句。
她扭头看我:“你发信息是发了,你有没有等我儿回?你发了人没回,你就开车来了,像抢人一样。”
我哑了一下,喉咙像被砂纸擦了一下。
王姐看了看我,点点头,又对她笑:“大娘,通知到位了,但是我们确实需要双向沟通,赵磊那边要及时回复,这样大家才好配合。”
“他忙嘛,男的哪个不忙?”她哼。
“他忙打牌。”我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点哑。
她一下子扭过脸,眼睛一下子尖起来:“你别在背后说我儿!你是啥好东西?你那个时候——”
她要骂的东西我知道,我赶紧看向王姐。
王姐咳了一声,敲敲桌:“大娘,咱们先说孩子的事,别扯别的。”
她吸了口气,抬头看天花板,像是把话咽回去了,又把眼泪憋回去。
“我这岁数了,还跟你们吵这个,有啥意思。”她声音突然低了一点,像是疲惫从脚背慢慢爬上来,“我就一个意思,这孩子,我们老刘家不能没存在感,你要带她去城里见世面,我们也不拦,你要她回家过个节,吃个饭,你不要一口回绝。”
“我没有一口回绝。”我只好再说一次,“上次小姑生日,正好跟夏令营碰上,我跟你们商量说改下次,赵磊就骂人……”
“他脾气急。”她叹口气,又抬头,“你也不是没脾气的人。”
我笑了一下:“我当然有,只是我不希望孩子看见。”
小夏一直低着头,拿指头抠那杯子的边,抠得盖子转了半圈。
王姐看看我们,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们再明确一次探望时间,好不好?把每个月哪两个周末写下来,大家都知道,不临时变更,除非双方协商。”
我点头:“好。”
她妈也点点头:“写就写。”
王姐看着小夏,笑得温柔:“小夏,你看看,你愿意哪两个周末去爸爸家?”
小夏抬了抬眼皮,看我一眼,又看她奶奶,嘴唇抿了一下:“我都行。”
她是怕说偏了被谁怨。
我心疼她的“都行”,那其实是“不行”。
王姐看出她的难处,把笔放下,转向我们大人:“那我们先按偶数周安排,第二个和第四个周末,周五晚上接,周日晚送回。假期方向也需要明确,寒暑假各分十天,大家轮流。”
我觉得这个安排还可以,点头。
“那费用呢?”她妈突然插进来,“你那边报名那些东西,谁出?我们这边出,还是你出?你也别老拎着孩子问我们要钱,你有你那份,我们有我们这份。”
“各出各的,我没有让你们出我这边的费。”我说,“你们那边要报名你们家的活动,谁出不是你们说了算?”
“那回头别找我儿要抚养费还多要。”她盯死我。
我笑了一下:“抚养费是按协议固定的,除非孩子有重大疾病或者另外的特殊情况,我们再坐下来议。”
“你可真会说。”她撇撇嘴。
王姐在纸上写下来,把纸推到我们中间:“这是今天的记录,如果你们都同意,我们签个字,大家以后照这种来。”
她妈拿起笔,写了个“刘”,写到“英”字的时候停了一下,看着我:“不是说了,我们家不能没存在感,你这字写那么大干啥?”
她是在挑刺儿,我没接她话,只把字签了。
王姐笑:“字大说明愿意承担嘛。”
她妈瞪她一眼,签完,蓦地看向我:“后天你别乱带孩子去哪里。”
我知道她还惦记着小姑的生日,索性直接说:“后天不行,夏令营开营,已经付款。”
“挪一天?”她试探。
“报了名,不能挪。”我也不能再让步了。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骂,只哼了一声,站起来:“我去买菜,还有活。”
她走后,屋里静下来。
王姐看着我,叹了口气:“你也别太硬,老人家要面子,你也知道那个环境。”
我点头:“我知道,我尽量。”
小夏把杯子的盖子转回来,盖紧,轻轻说:“妈,我不想在你们面前当球。”
我心口又是一刺。
“你不是球。”我说,“你是人,你是我女儿。”
她看我,唇角下垂,那下垂的弧度让我急。
“那你就别老说‘协议’。”她小声说,“你一说协议我就觉得你要把我往外推。”
我有点怔。
这话,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凭空说出来的。
“谁说的?”我问。
她嘴上说:“我自己想的。”眼睛往下翻,闪了一下。
她撒谎的时候,眼神会躲。
我握住她的手,“协议是大人的约定,不是用来约束你,是用来保护你的。”
她没说话,手微微一松,又抓紧。
我这时候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会扎我,是在去年秋天,我们刚从民政局出来不久,赵磊又住回他爸妈那屋,他妈热情,天天给小夏做饭,拉她去打糕,做麻花,还教她给别人递捧。
我那阵忙着找房子,签合同,搬家,工资不高,钱在手里一圈一圈地转,转得发烫。
她跟我说:“妈,我还是喜欢奶奶做的饭,香。”
我说:“我也学着做。”
她又说:“你别烧菜了,呛得人眼睛疼。”
那天我在厨房,油冒烟,呛得眼睛泪汪汪,她在门口看着,叹气,像一个看破红尘的小老头。
十月的时候,他家办了个大席,说啥嬢的儿子成婚,一个屋顶能挤二十桌。
赵磊家打电话给小夏:“回来吃席。”
那天正好学校组织动手能力比赛,小夏报名了,我给她买了彩纸、剪刀、双面胶,她半夜还在做那个纸花树,说要拿一等奖。
他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旁边听,声音大:“回来,回来,小孩子做啥比赛,吃饭才是正经,你回来给姑姑递捧。”
我急了,拿过电话,尽量压住嗓子:“妈,老师要求的活动,能不能等下午?”
她在电话那头“嚯”了一声:“还有啥比吃席重要?孩子在我们这里抬头做人,你这当妈的不懂?”
下午,她爸就来了,站在我们小区门口,手插口袋,背背手,笑得不太好看:“走,去吃席。”
小夏看我,我看他,觉得自己像个门卫,要拦一阵洪水。
那就是我第一次调出“协议”。
我把抄在本上的时间给他看,我说:“赵磊,还是按协议走,我不是针对吃席,是针对你们总是临时让孩子改行程。”
赵磊没说话,嘴角抬了一下,像被什么抽了一下。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你还挺会记。”
那个“会”,就是那天种下的“精”。
很多时候,话不是白说的,那是一个钩,挂在人的心里,路过就被勾一下,疼一下。
我也有我的话,钩着他:“抚养费”、“民法典”、“未成年人最佳利益”。
我知道,我也在伤人。
只是,我觉得在法和理前面,还得有一点点撑着我的东西。
那就是小夏。
可是,小夏现在在车里,用她十三岁的口气说:“妈,你真精。”
这个“精”,比任何一次赵磊的“精”都深。
车开到家门口,小区的保安阿姨认真地登记,看我的车牌,抬头笑:“又换车了?”
我笑笑:“借的。”
阿姨摆摆手:“借也好。”
我们上楼,我租的房子在五楼,没电梯,每次爬,都觉得像爬上了生活本身。
屋子不大,十九平,一室半,窗户对着河,河里有几条白塑料袋飘着,远处有两棵垂柳,头发晒得黄黄的。
我把窗开了一半,风带着一点鱼腥味进来。
小夏把书包扔到椅子上,鞋子踢了,踢到角落里,里面卡着一片树叶,去年秋天带回来的,枯了。
“今晚吃啥?”她问,声音有点平。
“想吃啥?”我问。
“你说。”她抠着桌角的漆,漆被她抠坏一块,里面露出软软的木头。
“想不想吃你说的溜冰鞋?”我冒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我说错了。
小夏转过脸来,眼睛里有一种“你在拿我开玩笑”的不可置信。
“对不起,我……”我词穷了,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算了。”她扭过脸,声音淡得像水,“你做点面条吧,别放葱。”
我点头,去厨房。
厨房很小,两步就到头,我把锅洗了,放水,打开煤气,火上来,蓝色在锅底啵啵跳。
我切西红柿的时候,两刀切到了指甲,白的,冒出一点粉色的疼,我吸了口气。
小夏在靠窗的椅子上坐着,剪开一个快递,是我今晚接她之前下的单,一本老师推荐的书,“海蒂和她的羊”,封面一个小女孩笑,我拿回来就想让她看。
她撇了一眼,把书扔在一边,拿起她自己买的那本薄薄的青春漫画,封面上两个小人手牵手,背后是樱花,粉粉的。
我把面条盛出来,打了个鸡蛋在上面,撒了一点盐,轻轻搅开。
“我不吃蛋。”她说,鼻子皱起来。
“你上次还吃。”我端着碗,僵在她面前。
“我现在不吃。”她把碗推回我手里,“你自己吃吧。”
一瞬间,我有一种想把碗砸在地上的冲动,砸碎了,谁的声音都盖不住,我的心跳也被碗的碎片割开,流出来,让他们看看。
我没动,我把碗收回来,换了一碗。
她拿着筷子,夹了一口,嗓子动了一下,眼睛就红了。
我端着那碗有鸡蛋的,站在台边,慢慢地吃,鸡蛋的腥没放葱真的更明显,我吃下去,像吞了一个人的心。
吃到一半,她突然抬头,看着我:“你是不是嫌我花钱?”
我差点被面噎住,咳了几声,水杯拿起来喝一口,又咳。
“谁说的?”我问。
她不看我,眼睛盯着桌上的水印,水印在灯下亮亮的,“你每次都这样……那时候给我买校服,你一边付钱一边叹气,店里的人都看你。”
“我哪有叹气……”我想笑一笑,让这件事过去,“我就是喘口气。”
“小豆豆她妈买三千的书包都没叹气,你看你,买个一百多的校服都叹气。”她的声音越说越冷,“你就会算计。”
我手一点一点凉起来。
我努力回忆我那天在校服店的每个动作,我确实叹了口气,那不是为钱,是因为店太挤,热得我快窒息。
可是那口气,被她看成是为钱叹的,连带着她自己,变成了负担。
我放下碗,走过去,蹲下来看她:“小夏,钱是一个问题,但你不是负担。”
她把脸转过走,鼻子哼了一声:“你不是还要贷款嘛。”
“谁告诉你的?”我心里一个“哐”,像什么东西掉地上。
她不说,咬着筷子头,眼睛却偷偷看我。
我知道,这不是她会去问银行知道的,那就是她爸。
赵磊那张嘴,就像村口的广播,想播什么就播什么,播不好的东西最响。
“贷款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因为你。”我尽量说得平稳。
“那你拿婚前的房子去抵押?”她突然抬头,眼里有一种把我打一枪的快感,“这个是你自己的事?”
我愣住了。
我婚前的那间小房,是老家那边爸妈给我压箱底时写给我的名,离婚时候他们拿这个说事,说我是有房的人,不应分他们家的地。
那房子我离婚前就拿去抵押过一次,给赵磊他外甥交学费,我没有跟小夏说。
我没有告诉她,不是因为羞,是因为怕她觉得所谓“家”就是一肚子账。
“这个谁跟你说的?”我的声音比刚才更小了。
她摇头,把脸扭到阳台,把夜色当成盾。
我不问了。
问出来,只会更难看。
夜慢慢地把屋子一块一块填满,窗外的灯一个一个亮起来,像有人在远处不停地眨眼。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赵磊发来的,“明天小姑的生日你要来……”
他还没打完,第二条又跳过来,“不来,你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第三条,“小夏不是你一个人的,别以为你签了字就你说了算。”
第四条,“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盯着“法律是死的”这几个字,突然想笑。
法律怎么会是死的呢,它站在那,是给人活着用的。
我没回他,怕一回又是口水战。
过了片刻,他又来了一条,“你这样教孩子,以后有你苦头吃。”
“你这样说话,以后有你苦头吃。”我在心里回他。
我吃完那碗面,洗了碗,手泡在温水里,水上浮着一层油花,像嘴里说不完的话。
小夏在沙发上看她的漫画,脚在空中晃,晃得灯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也晃。
我坐过去,没说话,就坐着。
她把书扣上,把脸转来,扑到我肩上,轻轻地,怕摔到断的地方。
“妈,我就说气话。”她声音闷在我肩膀里,热热的,“我看群里他们也这样说,说他们妈妈精,我也学着说的。”
我心里的那口气松了一点,又绷紧了一点。
“别学。”我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你学这个,最后扎到的是你自己。”
她把脸转到我脖子那边,鼻尖顶到我的骨头,我有点疼,但我不躲。
“那你别用法律吓我。”她说。
我从心里笑出了一个轻轻的声:“我以后不在你面前说法律了,我只在你爸面前说。”
“嗯。”她像得了点好处,鼻子哼了一声,又贴紧一点,“那溜冰鞋……”
我也“嗯”了一声:“这周末我们去看,试过合适再买。”
她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呼吸很轻,我把她头发理到耳后,她有一缕头发总是会在耳朵前面,像小动物的毛。
我给她盖了一条薄毯,给她脚塞进去一点,用手背摸她的额头,凉凉的,人的平静像一个小小的湖面,静。
我拿手机,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页面上把几个条款拍了照,发给自己收藏,下面写:“不跟孩子说,跟对方说。”
我给王姐发了一个“谢谢”,她回了一个“你辛苦”。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楼下有人吆喝卖菜,“新鲜苞谷,甜!”
我揉揉眼睛,给小夏做早餐,热了昨天剩下的面条,切了一个苹果,她来吃的时候,表情像换了一个人。
“今天开营?”她的声音有一点兴奋。
“是,九点集合。”我把行程发给她,“记得带帽子,昨天我买的那顶。”
她嗯了一声,把帽子扣在头上,对着镜子扭了扭,笑了一下,笑得在镜子里跳。
我心里一热,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灯。
这灯不大,但足够我看清楚她笑的样子,和她眉毛上方三颗很小的痣。
快到九点的时候,赵磊的消息又来了,“你到底来不来?”
我回:“不来,夏令营开营,老师收队。”
他回一个“呵”,把“呵”放在一排语气里,“呵呵呵呵。”
我把手机塞回袋子里,不再看。
到了集合点,小夏背着书包,站在一排孩子中间,老师拿着点名册,点到她名字,她响亮地“到”。
我在边上拍照,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她也给我比了一下。
我把她送进队伍,站在一边等,他们整个队伍走进了车,老师跟我们挥手,车开的时候,小夏趴在窗户上朝我做鬼脸,她的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笑得像小时候偷吃糖。
车开走了,我站了一会儿,才转身。
刚走两步,手机又震,是一个陌生号码。
接起来,是法院的办公电话,声音很正式:“您好,我们这里收到一个变更抚养关系的申请,是赵磊提出的,下午两点半请您到法院来一趟,了解情况。”
我觉得地面突然软了一下,像走在棉花上。
“好。”我说,嘴里一个字,心里有一个“轰”。
挂了电话,我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树皮裂成一块一块,像四十岁的皮肤,裂了,还要撑着。
变更抚养关系。
这四个字,比昨天的“精”还狠。
我给王姐发了消息,她很快回电话:“他要干啥?”
“去法院了。”我说,尽量让自己平,“我下午去一趟。”
“你需要律师。”她说,语气里是稳,“我帮你联系。”
“谢谢。”我说,声音有点破。
中午,我简单吃了一碗米线,连汤都没喝完,脑子里全是那四个字,像大门上的牌子,红底白字,绷眼。
我去取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的原件,还有我们这几个月的转账记录,上面显示他的抚养费,几次延迟,几次按时。
我还打印了小夏的成绩单,心理健康小测评的分数,还有老师发的表扬截图,她参加活动的照片。
我把这些纸叠在一起,像叠了一个人,薄薄的,不能给人遮风挡雨,却希望能给她挡一点风。
下午两点,我进那个冷得一身鸡皮的办公楼,保安分发小纸条,让我填信息,咬着笔找自己的身份证号。
我坐在那张塑料椅子上等的时候,看见赵磊从另一边过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黑裤子,像一个装着的男人,他从来只有在有公家场合的时候才知道穿正式。
他看见我,眼睛闪了一下,没笑,嘴角还是抬了一下。
他旁边还有一个瘦瘦的女的,穿着花裙子,脚穿一双很细的高跟鞋,进门的时候脚踝一抖一抖,是她的新女朋友,我听人说过,叫阿莲。
她眼睛漆黑,嘴巴涂得鲜红,站在他旁边像一朵盛着水的花。
我的胃里起了一个小小的酸泡。
我们被叫进去,坐对面,桌上放着录音笔,法官戴眼镜,脸上不笑不怒,像那些大树皮一样没波动。
“赵磊,你要变更抚养关系的主要理由是什么?”法官问,声音很平,很薄。
赵磊清了清嗓子,“她,”他用下巴点我,“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把孩子从我家带走,孩子在她那边吃不好住不好,严重影响孩子身心健康。”
他把“身心健康”四个字说得很熟练,像是排练过。
法官点头,“具体一些。”
“她那地方租的房,屋子小,也没老人照看,孩子放学没人管,成绩掉了。”他抬一抬手,手掌上有老茧,“我们家有房子,有老人,有规矩,能给孩子更好的环境。”
“有证据吗?”法官看着他的眼睛。
他愣了两秒,扭头看阿莲,阿莲一点一点点着头,从包里掏出来一堆打印件,递过去。
法官接过来,看了一下,是小夏这学期的两张月考成绩单,语文从92掉到89,数学从88上到90,英语从93到85。
“成绩有波动是正常的,我们更多考虑的是大的趋势,和孩子的综合情况。”法官说,又翻一下,看见上面一个红字:“上课走神”。
那是班主任写的随堂评价,孩子们的时候谁不走神,赵磊抓住这一点不肯放。
“这是系统评语,不一定代表长期情况。”我尽量把声音压平,“另外,我这边有孩子参加了什么活动,健康状况,老师的表扬记录。”我把我那沓纸递过去。
法官接过去,翻了翻,点点头,把两沓纸一放:“我们今天先了解情况,依法,变更抚养关系的前提是有重大情况变化,不利于与孩子共同生活的一方,有证据显示不足以继续担任抚养人,才会考虑变更。”
他说“依法”的时候,我心里一点点踏实。
赵磊抿唇:“重大情况变化就是她,要带孩子去外面读书,她要搬家,她还把她婚前的房拿去抵押,她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她还……”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一下,眼睛抬了一点,像把什么重的东西抬起又放下,“她精神状态不太好。”
这句话像含了一口冰,一下塞进我胸腔。
“谁说我精神状态不太好?”我问,声音轻,却有一点裂。
“你经常叹气,你在群里发一些负能量的信息,你……”他突然紧张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这些说法站不住脚,干脆堆上去,“还有,她经常报警。”
法官抬头看我:“报警?”
我深呼吸,“去年秋天,赵磊酒后在我门口拉扯,我报警一次,当时社区调解处有记录。”
法官“嗯”了一声,眼神在赵磊脸上停一下。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后悔,很快又镇定下来。
“还有一点,”他突然换了个方向,“孩子自己说,她不想跟她妈。”
这句话,才是他最后的杀招。
一切跟孩子有关的事,拿孩子做挡箭牌最好用。
法官记着什么,点点头,“孩子意见也要听,但不是唯一标准。”
“那也要听。”他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我们会谈谈,看孩子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现在最有利于她的安排。”法官的语气还是那种平,“赵磊,你有稳定的收入吗?”
“有,我在工地管材料,一个月五千,年底还有奖金。”
“有工资单吗?”
“在手机里。”他拿出来给法官看。
“你呢?”法官看我。
“我在城市商业街一家茶饮店做店长,固定月薪四千,绩效另算。”我说。
“有五险一金吗?”
我摇头:“社保公司给交三险。”
他点点头,在本子上圈了一个字。
阿莲突然开口,声音嗲嗲的,像糖上面一层油:“法官哥哥,我也有工作,我在服装店做销售,我在,她放心。”
她还伸手过去要摸赵磊的手,被赵磊偷偷拍开。
法官看她一眼,不发一语。
讨论结束的时候,法官说:“我们会安排孩子来聊聊,听听她的意见,另外,你们双方在这段时间里也注意影响,任何对孩子进行的灌输都不利于她的心理健康,法有规定,我们会关注。”
走出法院,阳光狠狠地拍在脸上,像被人打一耳刮子。
赵磊和阿莲先走,走的时候,他没回头,我看着他背影,有点陌生。
阿莲扭头看我一下,眼里闪了一下,像是“你看,我们要稳了”。
我站在法院台阶上,一步没动。
带着汗味的风往我脸上扑,我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微微冒出来的汗,手背有一点盐味。
手机震了一下。
是小夏发来的照片,夏令营合照,她站在第三排,笑得跟周围的孩子一样,眼睛往一个方向看,那里可能有人在逗他们。
她在图片下面发了一句:“妈,教官好凶,哈哈哈。”
我回她:“听话,注意安全。”
我想了想,又敲:“妈在外面,回来跟你说一个事。”
她回了一个“嗯”,再一个“比心”。
我把手机握紧,像握住了什么救命的东西。
晚上她回来的时候,戴着那顶帽子,帽檐上沾了一点泥,她兴冲冲打开门,开始讲教官怎么逗他们,怎么罚他们深蹲,怎么带他们走迷宫,讲着讲着突然停了,盯着我,“你穿同一件衣服啊。”
我低头看我身上的白T,笑:“热,我又懒。”
她咧嘴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我给她做了西红柿炒蛋,把蛋炒得全熟,让她挑不了刺,她也没挑,吃了两碗,打了个小饱嗝。
她很开心的时候,脸上会有两个酒窝,像下了雨的小坑。
她笑完才察觉我的笑有点僵,“妈,你是不是有事?”
我点头:“我们坐一下。”
她坐到沙发上,眼睛还是亮的。
“今天下午,你爸去法院申请变更抚养权了。”我说得很慢,尽量每个字都有重量,不尖不刺。
她的眼睛立刻暗了一点,亮像被轻轻按掉的一个小灯,“为啥?”
“他说我这边不利于你成长。”我微笑一下,示意她不用担心,“法官说要听听你的意见。”
她突然紧张起来,身体往前倾,“那我要说什么?”
“你要说你的真话,不被任何人左右。”我看着她,“你喜欢在哪里,哪里让你安心,你就说。”
她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一下子就长大了一岁,“那我说我吃哪边的饭香,会不会很幼稚?”
“你可以说吃饭的事,也可以说你喜欢自由还是喜欢规矩,你喜欢跟谁一起待,你喜欢谁的房间有阳光,这些都不是幼稚。”
她看着我,眼睛又亮了一点,“那我都要想。”
“你不用硬想,想做一个什么答案。”我笑,“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点点头,过了半分钟又问:“那你会哭吗?”
我吸了一口鼻子,“如果你说不跟我,我可能会哭。”
她笑了一下,小小的,很坏。
“坏丫头。”我捏捏她的鼻子。
她突然又回正经,“妈,那天你去我奶奶家的时候,她把我拉到厨房,说你是个精明的女人,精明的女人不能嫁,我吓到了,我不知道‘精明’这个词是不好的。”
“精明不是不好。”我说,“精明如果被用来伤人,就是不好。”
她点头,肩膀放松了一点。
晚上,她洗完澡,把头发用毛巾包着,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发呆,我听见她在小声地数:“一个,两个,三个……”
我不知道她在数什么。
可能她在数“我喜欢谁”的次数。
第二天,法院那边的谈话安排在下午两点,地点在儿童友好室,里面贴着卡通贴纸,桌子是小的,椅子也矮,我坐不下,站在外面玻璃门口,看她进去。
一个穿衬衫的妇女法官坐在她对面,笑着递她一个小玩具,像是一只会发光的小狗。
她接了,手里捏着,眼睛看着法官。
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
我的手在门框上抠,指甲抠出一点木屑,掉在地上,我又把它们扫到一边。
大概用了一刻钟,她出来了,脸色平静。
我低头看她,她对我做了个鬼脸,“妈,我说了。”
“你说了什么?”我问。
她摇头:“不能说,法官阿姨说像许愿,说出来要不灵。”
我笑,笑出眼泪。
她伸手给我擦:“你别老哭。”
我也伸手,给她擦:“你别老看我。”
她笑了,拉着我的手走出去,太阳正好,她把帽檐压低一点,像一个准备出发的小战士。
走到楼梯口,赵磊正好上来,他看见我们,脸上的表情一时半会儿没收住,复杂了一下,最后挑了挑眉:“谈完了?”
“嗯。”我挡在小夏前一点。
“儿,”他正要说“儿砸”,想到是女儿,改口,“闺女你说啥了?”
小夏看了我一眼,笑嘻嘻地,“不能说。”
他脸上一下子挂不住,像一个准备好的笑话被打断,后面的话塞住了,转头看我:“你教她的?”
“没人教她。”我语气平,“法官说了不准家长灌输。”
他“呵”的一声,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用低得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等着。”
我没回头。
下楼走到院子里,风吹过来,我突然感觉到后颈发凉。
“妈,我饿了。”小夏说。
“我带你去吃粉。”我说,装得兴奋一点,“城东那家新开的米粉店,据说有牛腩。”
她眼睛亮了一下,就像被我们生活里那些小小的事情安抚了。
吃完粉,她去上晚自习,我在店门口等她。
回家的路上,她在练习题里写了一个“喜”,写了好几遍,都写错了一个撇。
她把本子推给我,“妈,我写不对。”
我拿起笔,手在她的手背上摁住,跟着她写,“喜,喜要理顺心。”
她突然笑,“你怎么啥都能扯到心?”
“因为我的心只剩这点事了。”我说,半真半假。
回到家,屋里有一种湿湿的味,像河水慢慢渗上来,我把窗户关了一半,怕她晚上着凉。
我去洗澡,水在身上淌,毛孔打开,脑子也打开。
我想起那本协议书的最下面一行,小小的“未成年人最佳利益原则”。
小夏的最佳利益是什么?
是她的笑,在夏令营的时候那样自然的笑。
是她的耳垂上小小的痣,是她跑步的时候耳朵一动一动的样子。
是她踩着溜冰鞋时能不摔倒,是她在选择题里能选到A而不是B。
都是。
我擦干头发,走出来,手机在桌上亮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微信消息。
“你好,我是赵磊的朋友,也是他的代理人,明天我们希望能跟你协商一下,如果你能二次考虑把孩子抚养权给赵磊,我们可以在经济上做出适当补偿。”
“补偿”两个字像两块冰从手机屏幕里弹出来,落到我的膝盖上,凉到骨头。
我没有回。
我拉黑了这个号,又恐怕错过证据,又把拉黑撤了,留着。
后来,又过了半小时,赵磊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一张孩子们在田里插秧的照片,文案:“孩子在土里才能长。”
底下跟了不少人点赞,村里人都说,“赵磊说得理。”
我看着那个“理”,笑了一下,笑得有点酸:“理,没这么用。”
夜里十二点,我醒了,窗外风大,镂空的窗花吹得发响,我起来关窗,看到窗框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像是被谁贴上去,又因为没有贴牢,被风吹得贴住,再掀起一点边。
我拿起那张纸,是一个复印件,“小夏户口迁移申请”。
底下印着“村委会意见:同意迁入”。
上面没有印章,也没有签字,是一个复印件。
我背上的汗毛立起来,一阵一阵的凉。
谁贴的?
什么时候贴的?
我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赵磊。
也可能是他妈。
我拿着那张纸,一下子坐到凳子上,凳子发出“吱呀”的声,像谁在夜里偷偷笑。
我的手抖起来,纸在我手里一抖一抖,像要飞起来。
我突然很清楚,这场仗,不只是法庭上的词,不只是协议上的字,不只是孩子在法官面前的那几句。
它还有另一个战场,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推进。
我看了一眼卧室里睡着的小夏,她呼吸均匀,嘴角上扬,她在梦里的一个笑,我不敢打扰。
我把那张纸夹进了协议书中间,又拿出手机,给王姐发了一张照片。
一分钟后,她打来电话,声音压着:“谁给你的?”
“有人贴在我窗上。”我说,声音自己带着我没听过的坚硬,“姐,我想明天去派出所做个报案记录。”
她沉默了一秒:“好,我陪你。”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按在胸口,像按住一个跳太快的心。
这时候,我在心里对小夏说:“妈没有你说的那么精,但妈也不是软的。”
我闭上眼睛,任务像泡泡一样浮起来,一颗一颗,用我的手一捏,就碎了,换新的。
第二天要做什么?
去派出所做记录,找律师沟通方案,准备孩子心理辅导的资料,去学校找老师开证明,联系社区,见妇联。
我把手机里面的备忘录打开,一条一条写,写着写着,书桌上的灯突然跳了一下,像眨眼。
我抬头,看到门缝下,有一条影子。
有人站在门口,光挡了一下,又移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我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隔着门问:“谁?”
外面没有声音。
我咽了一下口水,“谁?”
外面的楼道灯灭了,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闪,像什么东西的眼睛。
我握紧手机,掌心全是汗,心里有一种更深的冷笑冲出来:“来吧,谁怕谁。”
我数一二三,伸手去开门。
- 上一篇:女子高铁上脱鞋举脚做拉伸 官方通报
- 下一篇:林荫路遇俏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