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六)(小说)

发布时间:2025-09-22 09:46  浏览量:1

雁去衡阳(十六)

日子在锥子、线和皮革的气味里重复。王建国摊子前“精修”的木牌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穿着光鲜的客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摸到这喧闹腥臊的菜市场最深处,递过来一只需要精心处理的鞋或包。钱挣得比以前多了些,饼干盒渐渐有了分量,但他依旧沉默,依旧啃他的干馒头,依旧在每一个深夜,对着那封铅笔信发呆。

希望像微弱的风,偶尔吹动死水,却带不起真正的涟漪。纽约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星球。那点积蓄,离一张机票,离可能存在的、无法估量的开销,依旧遥不可及。

直到那天下午。

天气闷热,市场里人不多。王建国正低头给一只磨偏了后跟的皮鞋钉掌,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男士软底皮鞋停在了他的摊前。

他抬起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合身的亚麻衬衫,面容温和,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却不让人讨厌。他手里没拿需要修补的东西。

“老师傅,打扰一下。”男人开口,声音温和,“请问是王建国王师傅吗?”

王建国停下手里的锤子,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点了点头。

男人笑了笑,递过来一张名片。纸张厚实,质感很好。王建国没接,目光扫过上面的字——某文化发展公司,艺术总监,陈远。

“我姓陈,”男人收回名片,也不介意,“前几天偶然看到本地台一个节目,里面有您的片段。您修复皮具的手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王建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总监蹲下身,目光落在王建国手边那盒修复好的样品上——那只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皮鞋,那个编织如新的皮包带子。他拿起那只皮鞋,仔细看了看接口处,眼里流露出真正的赞赏。

“老师傅,这不是一般的手艺。这是功夫,是艺术。”他放下鞋,看向王建国,“我们公司最近在筹办一个‘城市记忆’的非遗文化展,想寻找一些真正有底蕴、快被遗忘的老手艺进行展示和推广。我觉得您的皮具修复技艺,非常合适。”

王建国脸上的皱纹动了动,像是没太听懂:“……展览?”

“对,就是一个很大的展示活动,很多人会来看。”陈总监耐心解释,“我们想邀请您作为特邀匠人参加,现场展示您的修复过程。当然,我们会支付相应的酬劳。”他说了一个数字。

王建国握着锤子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那个数字,几乎是他起早贪黑小半年才能挣到的。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我只修鞋……”他声音干涩。

“不,您修的是技艺,是时间。”陈总监语气肯定,“很多老物件,承载着感情和记忆,坏了就扔了,可惜。您这门手艺,能让它们‘重生’。这很有价值,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价值?王建国下意识地摸向贴身口袋,那里放着外孙的信。他的手沾着鞋油,没敢真的去碰。

“我……我得看摊子……”他喃喃道,像是一种本能地推拒,对陌生领域和人群的恐惧。

“展览就在周末,两天时间。”陈总监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场地离这不远,我们会安排好一切,您只需要带着您的工具过去,像平时一样干活就行。到时候,可能还会有媒体来采访。”

媒体。王建国想起那个记者小周。他沉默着,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粗黑、变形、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这双手,能站在那光鲜亮丽的“展览”上吗?

陈总监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菜市场的嘈杂声仿佛退得很远。王建国的心跳得很快,那个酬劳的数字和“纽约”两个字在他脑子里疯狂碰撞。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真给那么多钱?”

陈总监认真点头:“签协议,按规矩来。”

王建国又沉默了。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狭窄、油腻、弥漫着皮革和胶水味的摊位,目光最后落在那个沉甸甸的铁皮饼干盒上。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得像砸在地上。

周末,王建国穿上了那身最好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陈总监派了车来接他。展览馆灯火通明,光洁的地板能照出人影。一个个展位布置得精致漂亮,展示着剪纸、泥塑、糖画等各种老手艺。

他的位置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但工具给他准备得很齐全,还有一盏明亮的射灯。周围人来人往,衣着光鲜,好奇的目光投向他,窃窃私语。闪光灯偶尔亮起,刺得他眼晕。

他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死死低着头,把自己带来的几件待修鞋包拿出来,摆开工具,开始干活。

锥子扎透皮革的闷响,拉线的嗤嗤声,在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吸引人。渐渐有人围过来,看他如何让一道难看的划痕消失,如何将断裂的皮穗重新编织得天衣无缝。人们看着他那双神奇的手,发出低低的惊叹。

他始终不敢抬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但手里的活儿没停,那些动作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成了他隔绝外界纷扰的唯一方式。

一个老太太拿着一个旧得不成样子的皮质眼镜盒过来,眼圈红红的:“老师傅,这……这是我老伴儿留下的,跟我一辈子了……你看还能修吗?”

王建国接过那软塌塌、边缘磨损严重的眼镜盒,看了看,沉默地点点头。

他极其小心地清理,加固,一点点填补磨损处,尽量保留原有的颜色和纹路。他做得很慢,很仔细。老太太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用手绢擦擦眼角。

周围很安静,越来越多的人静静地看着他工作。

当那个几乎焕然一新的眼镜盒递回老太太手里时,她激动得手都抖了,连声道谢,几乎要哭出来。

王建国只是摆了摆手,又低下了头。但那一刻,心里某种冻结的东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两天展览结束。陈总监把说好的酬劳用一个厚实的信封装好,递给他。“王师傅,谢谢您。您的手艺,震撼了很多人。”

王建国接过那个信封,手感沉甸甸的,比他过去任何一次拿到的钱都厚实。他手指微微颤抖,没说话,只是笨拙地鞠了个躬。

坐车回到菜市场口,看着那熟悉的喧嚣和杂乱,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没有立刻回摊子,而是先回了家。关上房门,他坐在桌前,昏黄的灯光下,打开了那个信封。

一叠崭新的百元钞票。厚厚的。

他拿出饼干盒,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出来,毛票,零散的块票,还有之前挣的几张红色大钞。他把展览挣来的新钱和旧钱放在一起,一遍遍地数。

数了一遍,又一遍。

手指因为激动和某种不敢置信的颤抖,几次拨错了数。

最终,他停住了。所有的钱,加在一起。

那个数字。

不仅仅是一张机票。

甚至可能……可能足够他在那个陌生的国度,短暂地落脚,去寻找,去……

巨大的、从未敢奢望过的可能性,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他世界里积压了太久的浓重阴霾。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深沉,但没有星星的夜晚,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脸埋进那叠带着油墨新香的钞票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一次,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