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提干后返乡探亲,县武装部长想把女儿嫁我,我当场拒绝了
发布时间:2025-09-26 22:08 浏览量:1
那趟绿皮火车,咣当咣当的,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把我从几千里外的营房,慢悠悠地拖回了老家。
1982年的秋天,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刮在脸上,像砂纸一样糙。
我身上穿着那身崭新的干部军装,四个兜,领口上的红牌牌,在车窗透进来的阳光里,红得有点晃眼。
这身皮,是我在南边那场仗里,拿命换来的。
火车越靠近老家那个小站,我的心跳就越没章法。
不是激动,也不是近乡情怯,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乱。
像一锅熬坏了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知道哪个泡先破。
车窗外的景物,从陌生变得熟悉。
先是连绵的山,然后是黄秃秃的田,最后,我看到了我们县城那根孤零零的烟囱,正有气无力地吐着灰色的烟。
那一刻,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软软的,酸酸的。
下了车,站台上人不多。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爹,他比我走的时候更黑了,也更瘦了,背也驼了,像一棵被风吹弯了的老树。
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肚子微微挺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我认识他,县武装部的王部长。
我爹看见我,咧开嘴笑,露出满口黄牙,上来就要帮我扛行李。
我赶紧把那个大帆布包甩到另一边肩膀上,不让他碰。
“爹,我自个儿来。”
王部长也笑着走上来,热情地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像是要把我肩章上的灰都拍掉。
“小英雄回来啦!可把我们给盼回来啦!”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官腔,在空旷的站台上显得特别突兀。
我不太习惯这种阵仗,只能跟着笑,嘴里说着“部长好”。
回家的路是土路,被拖拉机压出两条深沟。
王部长专门开了部里的那辆吉普车来接我,车开起来,尘土飞扬,像跟了两条黄龙。
我爹坐在副驾驶,一路上嘴就没合拢过,跟王部长说着我小时候的糗事,说我多能吃,多调皮。
王部长听得哈哈大笑,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顶好的货物。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心里那锅粥,又开始咕嘟了。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三间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巴垒的,墙头上长满了杂草。
我娘在院门口张望着,看到吉普车,赶紧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回来了!回来了!”
那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进门,热气和饭菜的香味就扑了我一脸。
我娘拉着我的手,从头看到脚,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瘦了,黑了……”
我不知道说啥,只能任她拉着,心里头又酸又涨。
王部长没进屋,他说部里还有事,让我好好歇歇,晚上,他做东,在县里最好的国营饭店给我接风。
我爹娘连声说“使不得”,但他摆摆手,开着吉普车,又卷起一阵黄土走了。
晚上的饭局,阵仗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满满一大桌子人,县里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来了。
我成了绝对的主角,穿着那身军装,坐在主位上,像个被人观赏的猴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部长的脸喝得通红,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今天,是咱们县的大喜事!咱们的英雄,从前线凯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咱们这位英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保家卫国的好男儿,也是咱们地方上的骄傲!”
一阵掌声和叫好声。
我端着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王部长压了压手,继续说:“我呢,痴长几岁,有个女儿,叫王静,今年二十,高中毕业,在县文工团工作。模样嘛,大家也都见过,不丑。”
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说着“部长谦虚了”“小静那可是咱们县里的一枝花”。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我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王部长话锋一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切。
“我今天,就托大一回,想把小女许配给咱们的英雄。英雄配美人,也算是一段佳话。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
满屋子的叫好声,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姑娘,低着头,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是王静。
我见过她,在县里汇演的时候,她在台上跳舞,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她确实很漂亮,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
此刻,她满脸通红,羞涩地站在那里,偷偷地用眼角瞟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羡慕,有期待,有起哄。
我爹娘坐在我旁边,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用胳膊肘捅我,示意我快答应。
我能感觉到,只要我点一下头,一条康庄大道就会在我面前铺开。
王部长的女儿,未来的岳父是县里的实权人物,我自己的前程,加上这层关系,简直是如虎添翼。
我爹娘也能跟着我,彻底走出那个穷了一辈子的土坯房。
这,是天大的好事。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可是,我的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另一张脸。
那张脸,没有王静那么白净,有点黑,脸颊上还有几颗淡淡的雀斑。
她的眼睛没有王静那么大,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两道月牙儿,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手心里,好像还残留着她塞给我那颗煮鸡蛋的温度。
耳边,也好像还回响着她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我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屋子里的喧嚣,好像离我越来越远,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
我站了起来。
屋子里瞬间又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爹娘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先是朝着王部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部长,谢谢您的厚爱。”
然后,我直起身,看着他,也看着满屋子的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但是,我不能娶她。”
两个字,“不行”。
不,是五个字,“我不能娶她”。
砸在地上,邦邦响。
满屋子的笑容,瞬间碎了一地。
王部长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开了个染坊。
王静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我爹“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娘拉着他的胳膊,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整个饭店,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放下酒杯,转身,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包间。
走出饭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我没有回家,而是借着月光,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个土坡,都刻在我的骨子里。
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有她。
有我的阿禾。
我和阿禾,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我们村,穷。
穷得叮当响。
家家户户都是土坯房,吃的都是红薯干和玉米糊糊。
小孩子唯一的零食,就是山上的野果子,河里的小鱼虾。
我从小就野,是村里的孩子王。
带着一群半大的小子,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整天弄得一身泥。
阿禾不一样。
她是个姑娘,文静,不爱说话,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带着男孩子们去疯,她就在不远处找个石头墩子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有时候我们掏到了鸟蛋,我会偷偷藏起来一个,等人都散了,再拿给她。
她会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捧着什么宝贝。
有时候我们摸到了鱼,我也会把最大的一条,悄悄塞进她的篮子里。
她家的条件,比我家还差。
她爹走得早,她娘一个人拉扯着她和她弟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发大水,村里的田都被淹了。
家家户户都断了粮。
我饿得头晕眼花,躺在床上哼哼。
半夜里,阿禾偷偷跑到我家窗户底下,学猫叫。
我溜出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还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我手里。
那红薯不大,烤得有点焦,黑乎乎的。
“我娘藏起来的,就这一个了,你快吃。”
我看着她,在月光下,她的脸很瘦,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把红薯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半递给她。
她直摇头。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我不管,硬塞到她手里。
“你不吃,我也不吃。”
我们就那样,在墙角下,分食了那个小小的烤红薯。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对阿禾好。
谁要是敢欺负她,我就跟谁拼命。
村里有个二赖子,比我们大几岁,总喜欢揪阿禾的辫子,抢她的东西。
有一次,他又抢了阿禾辛辛苦苦采的一篮子蘑菇。
阿禾急得直哭。
我看见了,二话不说,冲上去就跟他扭打在一起。
我比他小,力气也没他大,被他按在地上打,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
但我就是不松口,死死地咬住他的胳膊。
最后,他疼得嗷嗷叫,把篮子扔下,跑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和泥,把篮子捡起来,递给阿禾。
她看着我,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她那块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绢,笨拙地帮我擦脸上的伤。
她的手很凉,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
擦着擦着,她就哭了。
我也想哭,但我是男孩子,我得忍着。
我咧开嘴,冲她傻笑。
“没事,不疼。”
其实疼得要命。
但看着她,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却又比谁都亲近地维持着。
村里的大人,都开玩笑说,阿禾是我家没过门的童养媳。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会脸红,阿禾更是会把头埋得低低的,半天不说话。
但我们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心里头种下了一颗种子,在不知不觉中,发了芽,长出了藤蔓,把两颗心,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我十六岁那年,征兵的来了。
在村口的大喇叭里喊了一天。
当兵,有军饷,吃饱饭,穿军装。
这对于我们这些穷小子来说,是天大的诱惑。
村里好多同龄的男孩子都报名了。
我也想去。
我想走出这个穷山沟,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我想混出个人样来,回来风风光光地娶阿禾。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禾。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天上的月亮很圆。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
我能看到,月光下,她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东西。
“要去多久?”她问,声音很小,带着鼻音。
“不知道,可能两年,也可能更久。”
她又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她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双鞋垫。
针脚很密,上面绣着两棵歪歪扭扭的松树。
“我……我绣得不好,你别嫌弃。”她低着头说。
我把鞋垫紧紧地攥在手里,那针脚,像是扎在了我的心上。
“不嫌弃,我喜欢。”
我从脖子上,取下我一直戴着的那个小木牌。
那是我爹用桃木给我刻的,说能辟邪。
我用小刀,在木牌的背面,笨拙地刻上了我的名字,还有一个“禾”字。
我把木牌塞到她手里。
“这个,你拿着。看到它,就像看到我。”
她攥着木牌,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回来。”她说。
“我一定回来。”我说。
“我等你。”
“嗯。”
我们就这样,许下了一个没有期限的约定。
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送。
我爹娘,村里的乡亲。
阿禾也来了。
她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我。
她没有哭,只是眼睛红红的。
我上了那辆开往县城的卡车,车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她。
她还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漫天尘土中,越来越模糊。
我冲她挥手,她也冲我挥手。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我知道,我把最重要的东西,留在了这个小山村。
部队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苦。
新兵连的三个月,简直是脱胎换骨。
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训练,跑五公里,做俯卧撑,练队列。
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但我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因为我心里有念想。
每次累得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阿禾。
想起她在大槐树下,对我说“我等你”。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一样,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开始给她写信。
部队里管得严,信要统一收上去,检查完了才能寄。
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就把每天的训练,吃的饭,看到的稀奇事,都写在信里。
写得像流水账。
但每一封信的最后,我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等我回来。”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信。
我们那个村子,太偏了,邮递员一个月才去一次。
大概过了两个多月,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回信。
信封是用牛皮纸糊的,上面的字,是她弟弟代写的,歪歪扭扭。
信纸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很薄。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几句话。
她说,她都好,家里也好,让我不要担心,在部队好好干。
她说,她收到了我的信,每一封都看了好多遍。
最后,她也写了一句话:
“我等你回来。”
我拿着那封信,躲在被窝里,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信纸上,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味,还夹杂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我像是能透过那张薄薄的纸,看到她坐在院子里,一笔一划写信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哭了。
一个在训练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为一个姑娘的几个字,哭了。
从那以后,通信就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们的信,隔着千山万水,穿过漫长的时间,维系着那份脆弱又坚韧的感情。
她的信,成了我军旅生涯里,最亮的一束光。
后来,我下了连队,因为表现突出,被选去参加集训,学技术。
再后来,南边起了战事。
我们部队,接到了开拔的命令。
那段时间,气氛很紧张。
每个人都在写家信。
那不叫家信,叫遗书。
我也写了。
写给我爹娘,也写给了阿禾。
给阿禾的信,我写了很久。
我告诉她,如果我回不来了,让她不要等我。
找个好人,嫁了。
把那个木牌,扔了吧。
写完那封信,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一样疼。
我把那双她给我绣的鞋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军装最里面的口袋,贴着胸口。
我想,如果我真的死在了战场上,能有它陪着,也算是一种安慰。
战场,比我想象的更残酷。
炮火,硝烟,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身边朝夕相处的战友,可能前一秒还在跟你说话,后一秒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死亡,离得那么近。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一次夜间潜伏任务里。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我屏住呼吸,等他靠近,用匕首,结束了他的生命。
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
那一刻,我没有害怕,也没有兴奋,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
在那片湿热的丛林里,我们待了几个月。
每天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我受过伤,子弹擦着我的胳膊飞过去,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也救过人,把负伤的连长,从火线上背了下来。
因为这次表现,我火线立功,也火线提干。
战争结束后,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在部队医院里,待了半个多月。
胳膊上的伤,恢复得很好,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
那道疤,像一条蜈蚣,趴在我的小臂上,时刻提醒着我,我经历过什么。
出院后,我才有了探亲假。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坐着火车,回到了这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却没想到,迎接我的,是那样一场“鸿门宴”。
拒绝王部长,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得罪他。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让爹娘失望。
我知道,我这么做,可能会影响我未来的前程。
但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心。
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在村口大槐树下,对我说“我等你”的姑娘。
我欠她的,太多了。
我用我的青春,去保家卫国。
而她,用她的青春,在等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份情,比任何功名利禄,都重。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边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茬子。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根的味道。
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离村子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
我害怕。
我害怕时间会改变一切。
我走了这么多年,村子里会是什么样?
阿禾,她……还好吗?
她还在等我吗?
万一,她没有等我呢?
万一,她已经嫁人了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毒刺,扎得我心口生疼。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
终于,我看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树。
它还是老样子,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树下,空荡荡的。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我走过大槐树,朝着记忆中阿禾家的方向走去。
她家在村子的最东头。
那条路,很窄,两边是高高的土墙。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我看到了她家的院门。
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站在门口,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怕。
我怕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怕看到的,是她抱着孩子的样子。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比在战场上听到枪声还要响。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是阿禾。
她比我记忆中,要清瘦一些。
头发长了,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
脸上的雀斑,好像淡了一些。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像两颗星星,落在了我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们俩,就这么傻傻地站着,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头顶那轮皎洁的月亮。
是她先反应过来。
她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水,洒了一地。
她没有去管那个盆,而是朝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不敢。
“你……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看着她,贪婪地看着她。
我想把她这几年的样子,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她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军装上的领章,又摸了摸我胳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她的指尖,很凉。
触碰到伤疤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疼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
“不疼。”
这点伤,跟我想她的疼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有害怕,也有重逢的喜悦。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她的身体,很瘦,很单薄,抱着她,就像抱着一捧随时会碎的瓷器。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味。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一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眼睛都没眨一下的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我回来了。
阿禾,我回来了。
我没有食言。
我们在门口,抱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弟弟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我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姐,是……是哥回来了?”
阿禾才不好意思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擦了擦眼泪。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张桌子,几条板凳,一个土炕。
但收拾得很干净。
她娘躺在炕上,看到我,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赶紧走过去,按住她。
“婶子,您躺着。”
她娘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禾告诉我,她娘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就一直不好,干不了重活了。
家里的重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要照顾娘,要照顾弟弟,还要种那几亩薄田。
我看着她那双粗糙的手,上面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不在的这些年,她一个人,吃了多少苦。
晚饭,很简单。
一锅玉米糊糊,一盘炒土豆丝,还有一碟咸菜。
但我们三个人,吃得很香。
吃完饭,阿禾的弟弟去睡了。
她娘也睡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阿禾。
我们坐在油灯下,相对无言。
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这些年,过得好吗?”还是我先开了口。
她点了点头。
“好。”
我知道,她在说谎。
一个女孩子,撑起一个家,怎么可能好。
“你呢?”她问我。
“我也好。”
我也在说谎。
那些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日子,怎么可能好。
但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拆穿对方的谎言。
有些苦,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让对方担心。
她从炕上的一个小木箱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我给她的那个桃木牌。
经过这么多年的摩挲,木牌已经变得很光滑,颜色也深了。
上面我刻的字,却依然清晰。
“我一直带着它。”她说。
我也从怀里,掏出了那双鞋垫。
因为一直贴身放着,鞋垫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暖暖的。
上面的松树,颜色有些褪了,但针脚,依然那么密实。
“我也一直带着。”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天……县里王部长,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
她打断了我。
“我听说了。”
她的眼神,很平静。
“你……不生气?”我问。
她摇了摇头。
“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让我动容。
是啊,她相信我。
就像我相信她一样。
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来证明。
它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命,刻进了我们的骨髓。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阿禾家的西厢房,凑合了一晚。
躺在陌生的土炕上,我却睡得格外踏实。
这是我离开家以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因为我知道,我爱的人,就在隔壁。
我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
第二天一早,我爹就找来了。
他一脸怒气,看到我,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你这个混账东西!”
我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阿禾听到动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我爹打我,赶紧上来拦。
“叔,你别打他!”
我爹看到阿禾,愣了一下,随即气得更厉害了。
“就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我儿子的前程,都让你给毁了!”
他的话,说得很难听。
阿禾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我一把将阿禾拉到我身后,看着我爹,一字一句地说:
“爹,这事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你……”我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辈子,非阿禾不娶。”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得斩钉截铁。
我爹大概是被我的样子给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转身,佝偻着背,走了。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
他盼了一辈子,就盼着我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现在,我亲手把这个机会,给扔了。
但是,我不后悔。
如果用我和阿禾的幸福,去换所谓的前程,那我宁可不要。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村子里,成了名人。
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放着县长的女婿不当,偏要娶一个穷丫头。
村里人都说我傻,说我被猪油蒙了心。
各种难听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不在乎。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我和阿禾之间,经历过什么。
他们不懂,在那些冰冷的夜里,是阿禾的信,给了我唯一的温暖。
他们不懂,在枪林弹雨中,是“我等你”这三个字,支撑着我活下来。
我的命,是国家的。
但我的心,是阿禾的。
我用我的探亲假,帮阿禾家,把里里外外都修葺了一遍。
换了新的门窗,加固了院墙,还把屋顶的漏雨的地方,都补好了。
我还去了一趟县城,把我所有的津贴和奖金,都取了出来。
一部分,给了我爹娘。
剩下的,我给阿禾的娘,买了最好的药。
给阿禾的弟弟,买了新书包和文具。
给阿禾,我买了一块红色的布料。
我想看她穿上红嫁衣的样子。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要归队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阿禾,又坐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下。
还是那棵树,还是那轮月亮。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我参军前的那一晚。
“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婶子和弟弟。”我说。
她点了点头。
“这次,要多久才能回来?”她问。
“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要等我退伍。”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阿禾,等我退伍回来,我就娶你。”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好,我等你。”
还是那三个字。
但这一次,我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里面,有坚定,有期盼,有无限的温柔。
第二天,她去送我。
还是在那个村口。
我没有让她去车站,我怕她难过。
临走前,我把那个桃木牌,又戴回了她的脖子上。
“戴着它,等我。”
她踮起脚,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的嘴唇,很软,很凉。
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我愣住了。
她却红着脸,跑了。
我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傻傻地笑了。
我坐上了回部队的火车。
还是那趟绿皮火车,还是那样的咣当咣当。
但我的心情,却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是迷茫,是混乱。
走的时候,是坚定,是踏实。
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
我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回到部队,我因为拒绝王部长的事,受到了不大不小的影响。
一些原本看好我的领导,开始对我冷淡。
一些原本定好的机会,也悄无声息地没了。
我知道,这是王部长在背后使绊子。
但我没有去解释,也没有去争辩。
清者自清。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和工作中。
我比以前更拼命,更刻苦。
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和阿禾,继续通着信。
她的信,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她在信里告诉我,她用我买的红布,给自己做了一件新衣服。
她说,她弟弟的学习成绩,进步了很多。
她说,她娘的身体,也好了不少。
她说,村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也慢慢变了。
因为我每次寄钱回家,都会分出一半,让她直接带给我爹娘。
我爹娘虽然生我的气,但心里还是疼我的。
他们知道我对阿禾的心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时间,就在这一封封信的往来中,悄悄地流逝。
两年后,我因为在一次军事演习中表现出色,荣立二等功。
我的名字,上了军区的报纸。
又过了一年,我被提拔为副连长。
我用我的实力,证明了自己。
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又过了两年,我到了可以退伍的年纪。
部队领导找我谈话,希望我能留下来,转志愿兵。
以我的履历和功绩,留在部队,前途一片光明。
我犹豫了。
留在部队,是我从小的梦想。
穿上这身军装,我就不想脱下来。
但是,我想起了阿禾。
我想起了那个在大槐树下,对我说“我等你”的姑娘。
她已经等了我太多年了。
我不能再让她等下去了。
我向领导,递交了退伍申请。
办完手续的那一天,我脱下了心爱的军装,换上了便装。
走出军营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下,那八一军徽,熠熠生辉。
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我的军营。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一次,我的心情,是飞扬的。
我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迫不及待地,要飞回我的巢穴。
我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当我背着行李,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正在地里干活的乡亲们,都愣住了。
“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我一路小跑,跑到了阿禾家的门口。
院门开着。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
是阿禾。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脖颈。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
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只是让她看起来,更加的温柔,更加的沉静。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看到我,她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水汽。
我放下行李,朝着她,张开了双臂。
“阿禾,我回来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朝着我,飞奔而来。
像一只乳燕,投进了我的怀抱。
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走了。
我回来了。
回家,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