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我提干排长回家探亲穿了军鞋,父亲说:再穿军鞋回来不准进门
发布时间:2025-09-26 22:48 浏览量:1
那年是1977年,我从部队提干,当上了排长。
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像个喝醉了酒的老汉,走一步摇三下。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心里那股子劲儿,比火车头的蒸汽还足。
我穿着新发的“干部服”,四个兜,板正挺括。脚上那双三接头皮鞋,是托了军需处的战友,用我攒了好几个月的津贴换来的。黑色的牛皮,擦得锃亮,亮得能照出人影儿。
火车每“哐当”一声,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我想象着爹娘看到我这身行头的样子,特别是爹。他一辈子在土里刨食,背都让黄土压弯了。他总说,咱老张家祖坟上要是能冒青烟,就是能出个吃公家饭的人。
现在,我不仅吃了公家饭,还当上了官。这双皮鞋,就是证明。它踩在地上,发出的“咯噔、咯噔”声,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火车到站,我下了车,先没急着往家走。我找了个没人的墙角,从挎包里掏出软布,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把我那双皮鞋又擦了一遍。一点儿在路上沾的灰尘,都不能有。
我要让全村的人都看看,他们老张家的儿子,出息了。
从镇上到我们村,还有十几里土路。我迈开步子,脚下的皮鞋踩在干燥的黄土地上,发出一种沉闷又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和乡亲们穿布鞋、草鞋走在路上的“沙沙”声完全不一样。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和这条路,和这片土地,不一样了。
远远地,我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槐树下,坐着几个抽旱烟的老头。他们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是……是张家那小子?”
“好像是,穿得人模狗样的,差点没认出来。”
我挺直了腰杆,脸上挂着笑,朝他们走过去。
“几位大爷,歇着呢?”
他们站起来,围着我,啧啧称奇。摸摸我的军装料子,又指指我肩膀上的红牌牌。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那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上。
“乖乖,这鞋,油光锃亮的,能当镜子使了。”
“在城里当官,穿的鞋就是不一样。”
我心里美滋滋的,像三伏天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
一路走到家门口,我们家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我能闻到从院子里飘出来的,熟悉的、混着泥土和柴火味的空气。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门响,一抬头,看见我,手里的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苞谷撒了一地。
“儿啊!你回来了!”
娘小跑着过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瘦了,瘦了……在部队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笑着说:“娘,不苦,我现在是干部了。”
爹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个烟袋锅,正往里装着烟丝。他没像娘那样激动,只是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很沉,像我们村后山上的石头。
我立正,给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爹,我回来了。”
爹没说话,他的眼神,从我的脸,到我的军装,最后,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脚下的皮鞋上。
院子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连鸡都不叫了,歪着脑袋,看着我们。
爹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像老树的树皮。
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他把烟袋锅在门框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脚上穿的,是个啥?”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我的皮鞋,心里有点不解,但还是带着一丝骄傲回答:“皮鞋。部队干部才发。”
爹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
他转身,走进屋里,从门后拿出了他那双下地穿的、沾满了泥巴的旧布鞋。他把鞋扔在我面前。
“换上。”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像石头砸在冰上。
我有点懵了。
“爹,我这……”
“换上!”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我们家这地,是黄土地,不是城里的洋灰地。你那玩意儿,金贵,踩脏了可惜。”
娘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胳膊,小声说:“儿啊,听你爹的,快换上吧。”
我心里涌上一股委屈。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穿着这身最体面的行头,就是想让他高兴高兴。可他……
我犟着脾气,站在原地,没动。
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两簇小火苗。
他盯着我,又说了一遍,声音冷得像冬天的井水:“我让你换上,你听见没有?”
我咬着嘴唇,心里的那股子劲儿也上来了。我觉得我没错。我当了干部,穿皮鞋,是光宗耀祖的事,怎么就错了?
“爹,这是部队的规定,干部就要有干部的样子。”
“干部的样子?”爹冷笑一声,“干部的样子,就是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就是忘了自己姓啥叫啥了?”
他指着我的皮鞋,声音越来越大:“你穿着这东西,还能下地吗?你穿着这东西,还能踩进咱家的菜园子吗?你穿着这东西,脚底下还知道哪儿软哪儿硬吗?”
“你忘了你小时候,光着脚丫子在田埂上跑了?你忘了你爹是怎么穿着草鞋,一步一步把你从这黄土地上背出去的了?”
他的话,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无言以对。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爹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悲伤。
他缓缓地说:“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你要是认我这个爹,认这个家,就把这双鞋脱了。以后,再穿这种鞋回来,就别进这个门。”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像是关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在院子里,像个傻子一样。脚上的皮鞋,在阳光下,依然那么亮,亮得刺眼。
可我却觉得,它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那一次探亲,剩下的日子,我过得如坐针毡。
我还是换上了爹扔给我的那双旧布鞋。鞋子很大,里面空荡荡的,就像我当时的心。
爹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吃饭的时候,他只是埋头,把碗里的饭扒得山响。我给他夹菜,他也不看我,直接用筷子拨到一边。
娘总是在中间打圆场,偷偷跟我说:“你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他其实心里高兴着呢。”
可我感受不到他的高兴。我只感受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和他那双像要喷火的眼睛。
假期结束,我走的时候,爹也没出来送我。
我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我多希望它能打开,哪怕爹只是探出头来看我一眼。
但是没有。
我换回了我的皮鞋,它的“咯噔”声,在寂静的村路上,显得格外孤独。
从那以后,回家的路,就多了一道仪式。
每次探亲,我都会在镇上买一双最便宜的布鞋。坐车到村口,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下我的皮鞋,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放进包里,然后换上那双崭新的布鞋。
穿着布鞋,踩在熟悉的黄土地上,我的心才能踏实下来。
我再也没有在爹面前穿过皮鞋。
一年又一年,我从排长,到连长,再到营长。我的军衔在变,肩上的星星在变多,可每次回家,换鞋的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有时候,战友们会开玩笑:“老张,你这回家比上战场还讲究,还得换装备。”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那双皮鞋和我爹的眼神,像一道无形的墙,横在我心里。
有一年,我带着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回家。
在村口,我照例停下,准备换鞋。
妻子不解地问我:“你这是干什么?穿着军官皮鞋回家,多有面子啊。”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能怎么说?说我爹不让我穿皮D鞋进门?这话说出去,太丢人了。
我只能含糊地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妻子撇撇嘴,没再多问。
那天,爹看到我领回来的媳妇和孙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抱着我儿子,颠来倒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大孙子,我的大孙子。”
他对我,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吃饭的时候,甚至主动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心里一热,眼眶差点红了。
我以为,那道墙,终于要倒了。
吃完饭,爹抱着孙子在院子里溜达。小家伙刚会走,摇摇晃晃的,像只小鸭子。
爹把他放在地上,脱掉他的小鞋子,让他光着脚丫,踩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小家伙一开始有点不适应,咧着嘴要哭。
爹蹲下身,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握着孙子的小脚,在地上轻轻地踩。
“不怕,不怕。踩着地,心里才不慌。人啊,不能离了土。离了土,就跟那没根的草一样,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明白了,爹心里的那道坎,从来就没过去。他不是不爱我,他是怕。怕我飞得太高,忘了自己是从哪片土地上长出来的。
那双皮鞋,在他眼里,不是荣耀,而是一种背叛。是对这片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黄土地的背叛。
后来,我转业到了地方,在市里的一个单位工作。
工作更忙了,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每次回去,我都发现,爹又老了一些。他的背更驼了,头发也全白了,像冬天田野里的霜。
他还是那么沉默,话很少。但每次我走的时候,他都会送到村口。
他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看着我坐的车走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也是在看我脚上那双,他永远也看不见的皮鞋。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接到娘的电话,说爹病了,很重。
我心急如焚,连夜开车往家赶。
大雪封路,车开到一半就走不了了。我把车扔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
零下十几度的天,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的皮鞋,在雪地里,又冷又硬,根本不顶用。没走多远,我的脚就冻得失去了知觉。
我摔倒在雪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天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我躺在雪地里,感觉身体里的热气一点点被抽走。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有一点灯光,在风雪中摇曳。
是爹。
他举着一盏马灯,拄着根棍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我走来。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袄,寒风把他的白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走到我跟前,看到我冻得发紫的脸,什么也没说。他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我身上。然后,他蹲下身,把我背了起来。
他的后背,很硌人,全是骨头。但很暖和。
我趴在他的背上,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旱烟味和泥土味。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滚烫的,落在他的脖子里。
他背着我,在及膝深的大雪里,一步一步往家走。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像个破旧的风箱。
我趴在他耳边,哭着说:“爹,我错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把我往上托了托。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们终于回到了家。
娘烧了热水,给我烫脚。我的脚已经冻成了青紫色,一点知觉都没有。
爹坐在炕边,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鞋底纳得很密,针脚细得像蚂蚁。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上面还用红线绣了一对小小的“平安”二字。
“这是你娘,给你做的。她说,你总在外面跑,穿布鞋,养脚。”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接过那双鞋,感觉有千斤重。
我看着爹那双因为在雪地里走了太久而红肿的脚,和他脚上那双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布鞋,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什么不让我穿皮鞋进门。
他不是嫉妒我的成功,也不是固执守旧。
他只是怕我忘了本。
他怕我穿上了那双光鲜亮丽的皮鞋,就再也走不回这条泥泞的乡间小路。
他怕我走得太远,忘了回家的方向。
他怕我的脚,习惯了平坦的水泥地,就再也感受不到土地的温度。
那双皮鞋,隔开的不是城市和乡村,而是我和我的根。
爹的病,时好时坏。
我在家陪了他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哪儿也没去,就守在他身边。
我给他喂药,给他擦身,晚上就睡在他旁边的地铺上。
他清醒的时候,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讲我小时候的事。
讲我三岁的时候,掉进村口的河里,他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把我捞了上来。
讲我五岁的时候,淘气,爬到树上掏鸟窝,摔断了腿,他背着我跑了三十里山路,到镇上的医院。
讲我上学的时候,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他半夜偷偷去给人家挖煤,一背篓煤,从山里背出来,换几个钱。
他讲得很慢,讲一会儿,就要喘半天。
我听着,眼泪就没停过。
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为我做了这么多。
他的爱,就像他脚下的土地,深沉,厚重,从来不说,但一直都在。
一个月后,爹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单位催我回去上班。
临走前一天晚上,爹把我叫到他床前。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我。
“拿着。”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我当年穿回来的那双三接头皮鞋。
鞋子被擦得很干净,还打了油,和我当年拿回来的时候一样亮。
我愣住了。
“爹,你……”
“我给你收起来了。”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我知道,这鞋,对你来说,很重要。那是你的脸面,是你的前程。”
“当年,是我脾气不好。我不该跟你发那么大的火。”
“我就是怕……怕你跟我们不一样了,怕你看不上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了。”
“爹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心里,有这个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跪在床前,把头埋在他的被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爹,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
爹伸出他那双干枯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不怪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好事。”
“只是,以后,不管你走多高,走多远,都别忘了,你的根,在这里。”
他指了指脚下的地。
第二天,我走了。
我没有穿那双皮鞋。我穿上了娘给我做的那双千层底布鞋。
我把那双皮鞋,留在了家里。
我走的时候,爹坚持要送我到村口。
他穿得很整齐,精神也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他站在老槐树下,朝我挥了挥手。
阳光照在他满头的白发上,像落了一层雪。
我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爹在我走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娘说,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我小时候玩的一个小木头人。
我办完爹的丧事,在家里整理他的遗物。
在一个旧箱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双小小的,用高粱杆扎成的草鞋。
鞋子很粗糙,但编得很用心。
娘告诉我,这是我满月的时候,爹亲手给我编的。他说,希望我以后,能脚踏实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我拿着那双小草鞋,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从草鞋,到布鞋,再到皮鞋,我的人生,好像就是在这三种鞋子之间,来回切换。
爹用他最朴素,也最执拗的方式,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他让我明白,一个人,无论取得了多大的成就,穿上了多名贵的鞋子,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来路。
因为,只有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心,才不会飘。
后来,我也老了。
我也当了爷爷。
我的孙子,生活在城市里,从小穿的都是名牌运动鞋。
有一年暑假,我带他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的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阳光还是那么好,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泥土和柴火味。
我脱掉脚上的皮鞋,也让孙子脱掉了他的运动鞋。
“来,跟爷爷一样,光着脚,踩踩这地。”
孙子很犹豫,觉得脏。
我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到院子中间。
“你踩下去,感受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把脚踩在了地上。
泥土是温热的,软软的,带着一股青草的气息。
他一开始还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脚上沾满了泥巴,像个小泥猴。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当年,我爹抱着我儿子,在院子里教他走路的样子。
我走到屋里,打开那个旧箱子。
那双小草鞋,那双千层底布鞋,还有那双三接头皮鞋,都还在。
我把它们拿出来,并排放在炕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它们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我仿佛看到,爹就坐在炕边,手里拿着烟袋锅,微笑着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再严厉,而是充满了慈爱和温暖。
我知道,他已经原谅了我。
而我,也终于读懂了他。
有些爱,不说出口,却重如泰山。
有些道理,不亲身经历,就永远无法体会。
我拿起那双皮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它依然很亮,但已经不再是我炫耀的资本,也不是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
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走过的一段路。
它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走出屋子,孙子跑过来,扑进我怀里。
“爷爷,这地踩着好舒服啊!”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是啊,舒服。因为,这是我们的根啊。”
夕阳西下,给整个村庄,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我抱着孙子,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脚下的土地,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
它通过我的脚底,把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的心里。
我突然觉得,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荣耀和失落,最终,都是为了回到这片土地。
回到这个,我出发的地方。
爹,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没有穿皮鞋。
我穿着您最希望我穿的样子,回来了。
我的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探亲。年轻时,总想着衣锦还乡,用一身光鲜的外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却不知道,在家人眼里,你飞得高不高,远不远,都不如你过得好不好,心里踏不踏实来得重要。
那双皮鞋,是我青春的勋章,也是我与父亲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心结。
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走懂了从皮鞋到布鞋的距离。
那不是几百公里的路程,而是两代人之间,观念与情感的鸿沟。
爹去世后,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在那棵老槐树下坐很久。
村里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老槐树却依然枝繁叶茂,像个孤独的守望者。
我常常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1977年的那个下午,我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我会怎么做?
我想,我会在进门之前,就把那双皮鞋脱下来,藏进包里。然后,光着脚,跑进院子,给我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会告诉他,爹,我回来了。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我永远是你的儿子,是这片黄土地的儿子。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懂得,总是在失去之后。
我把爹留下的那三双鞋,带回了城里的家。
我做了一个玻璃柜,把它们郑重地放在里面。
草鞋在最上面,代表着生命的开始,和最纯粹的本源。
布鞋在中间,代表着脚踏实地的生活,和家的温暖。
皮鞋在最下面,代表着人生的奋斗,和走向远方的梦想。
我的孩子们,孙子们,有时候会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把几双破鞋子供起来。
每当这时,我都会给他们讲那个关于皮鞋的故事。
讲那个沉默寡言,却爱得深沉的父亲。
讲那片贫瘠,却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黄土地。
我希望他们能明白,一个人的根,有多重要。
无论你走得多远,都不能忘了来时的路。
无论你的世界变得多繁华,都不能丢掉那份最质朴的纯真。
因为,那才是我们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前几年,老家搞开发,要拆迁。
村子要被夷为平地,建成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园区。
我接到了通知,回去签协议。
我最后一次,走在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上。
路已经被拓宽了,铺上了柏油,再也看不到黄土的颜色。
路两边的庄稼地,也都被推平了,变成了光秃秃的工地。
老槐树,也被砍掉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走到家门口,那扇破旧的木门,已经不见了。
院墙也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荒草。
我站在废墟前,心里空落落的。
家,没了。
根,好像也要断了。
我蹲下身,从地上捧起一把土。
土还是那样的颜色,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袋子里,带回了家。
我把它放在了那个玻璃柜里,就在那三双鞋的旁边。
我想,只要这把土还在,我的根,就还在。
我爹教给我的道理,就永远不会过时。
如今,我也到了我爹当年的年纪。
我也开始变得沉默,喜欢一个人坐着,想一些过去的事。
我常常会梦到他。
梦里,他还是那么硬朗,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
他回头,对我笑。
那笑容,就像那天下午的阳光,温暖,明亮。
我知道,他一直在天上看着我。
看着我,有没有走歪了路。
看着我,有没有忘了本。
爹,您放心。
我一直记着您的话。
我脚上,或许穿着皮鞋。
但我的心里,永远穿着您给我的那双布鞋。
那双鞋,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土地的温度。
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世上,有一种爱,叫“不准进门”。
它听起来,是拒绝,是隔阂。
但实际上,它是一种最深沉的牵挂,和最笨拙的挽留。
它在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提醒你:
孩子,飞吧,飞得再高再远都行。
但是,累了,倦了,一定要记得回家。
家里,有你的根。
有那个,永远等着你的人。
我的一生,都在学习如何与父亲和解,如何与那双皮鞋和解,如何与自己和解。
年轻时,我渴望挣脱土地的束缚,以为外面的世界,那光鲜亮丽的皮鞋,才是我人生的归宿。
中年时,我身处城市的洪流,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擦得锃亮的皮鞋,周旋于各种场合。我以为我成功了,我活成了爹期望的“吃公家饭的人”。可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那双沾满泥土的布鞋,想起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悬浮的云端。
直到那天,我在风雪中倒下,被爹瘦弱的脊背扛起,我才真正明白。
皮鞋,能带我走向远方,却无法给我抵御风雪的温暖。
布鞋,看起来那么普通,却能让我的脚,稳稳地踩在这片土地上,给我最踏实的力量。
爹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他用他的沉默,他的固执,他的爱,为我的人生,打下了一个最坚实的基座。
如今,我常常会拿出那双皮鞋,仔细地擦拭。
上面的每一道划痕,都记录着我走过的一段路,一个故事。
它不再是我的荣耀,也不再是我的心结。
它成了一个坐标。
一个提醒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要忘记起点的坐标。
我也会拿出那双千层底布鞋,贴在脸上。
我能感受到,上面还残留着娘的体温,和爹的期盼。
它像一个护身符。
一个保佑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正,走得稳的护身符。
我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
我穿过草鞋,穿过布鞋,也穿过皮鞋。
我走过泥泞的小路,也走过宽阔的柏油马路。
我看过田野里的麦浪,也看过城市里的霓虹。
我终于明白,鞋子,只是一个符号。
真正重要的,是走路的人,和他心里的方向。
只要心里有根,无论你穿什么鞋,走什么路,你都不会迷失。
因为你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是你的来处,也是你的归宿。
那个地方,我们称之为,家。
而那个为你守着家的人,我们称之为,父亲。
他的爱,就像那片黄土地,无言,却深厚。
你踩在上面,或许感觉不到什么。
但当你离开它,你才会发现,你生命中所有的力量,都来源于此。
爹,谢谢您。
谢谢您当年,没有让我穿着皮鞋,走进那扇门。
是您,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那条回家的路。
也是您,让我最终明白,真正的家,不在于那座房子,那片土地。
而在于,那份永远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了我的孙子听。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跑到那个玻璃柜前,踮起脚,隔着玻璃,轻轻地摸了摸那双小草鞋。
“爷爷,”他回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回老家,去踩踩那里的地。”
我笑了,眼角有些湿润。
我知道,这个故事,这三双鞋,这把土,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会在他未来的生命里,生根,发芽。
它会提醒他,无论他将来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他的根,永远在中国,在那片曾经养育了我们祖祖辈E辈的,黄土地上。
这就够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爹最想看到的,传承吧。
一种,关于根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