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去的岁月里,唯有外婆的爱伴我同行
发布时间:2025-04-08 09:19 浏览量:4
在悠悠绵长的岁月长河中,外婆给我的爱,温暖了我那充满坎坷的童年时光,也如同一盏明亮的灯照亮着我的人生之路。
外婆1905年诞生于洞庭湖边一个叫邓家陇的村子,在那个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名字的年代,外婆却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姓名—邓莲喜。然而在她七岁那年却被送到了距离娘家20多华里的杨家湾村我的外公家当童养媳,成年后顺理成章地与外公结为夫妻。外婆一生生育了三男五女八个孩子,可惜有两男一女在幼年便夭折了,有五个孩子幸运地活到了成年。
在我童年时期外婆家里有九口人,外婆外公、舅舅舅妈以及他们的五个子女。我母亲去世后还要加上我和弟弟,在物质极度匮乏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十一口人的大家庭,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我记忆中的外婆,脸庞是土地的颜色,深深的皱纹里藏着七十年的风霜。她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眼角堆积的皱纹像扇子般展开,但眼神却出奇的亮——那是历经苦难却不曾熄灭的生命之光。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关节粗大变形,掌心的纹路深得能藏住一粒米,却能在昏暗的油灯下穿针引线,为我缝补衣衫鞋袜。
我八岁来到外婆家上学,学校离家比较远,冬天,我没有棉鞋,那时农村学校的条件十分简陋,墙壁透风,门窗也关不严,室内比室外还冷。上课时,我穿着单薄的布鞋,脚趾头冷得生疼。外婆看在眼里,好生心痛。她脱下自己唯一的一双旧棉鞋硬塞给我。我说什么也不肯,我穿走了她就没有棉鞋穿了,而湘北的冬天室内和室外一样冷。外婆一遍遍地劝我:“伢子,我在家可以烤火,不怕冷。你快穿上,莫让外婆担心。”“伢子,你穿咯,外婆年纪大了,眼睛的光也不多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你做鞋了”。我拗不过外婆,只好穿上了。
外婆的棉鞋是用旧棉袄改的,鞋底纳了厚厚的千层底,鞋面上还留着当年绣的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最特别的是鞋子前面尖尖的,因为外婆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她的脚从小就被包裹了起来,很小很小,我一个小孩子穿着,脚后跟都露在外面,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我就这样穿着外婆的尖头小棉鞋去了学校。所幸那时大家都穷,同学们也都穿得五花八门,就没人来笑话我了。
遇到结冰天,农村的泥巴路冻得硬硬的,早上穿着棉鞋去学校,走起来还挺稳当。等下午放学冰融化了,行人一走,牲畜一踩,一路上都是烂泥。如果再穿着棉鞋走回去,不仅走不动路,棉鞋也毁了。每当这时,我便脱下鞋子塞进书包,一溜烟小跑回家。赤脚走在冬天的烂泥路上,不一会儿脚就冻得麻木了,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可烂泥巴里的碎石粒、废瓦块,却在我的脚上划出了一道道伤痕。回到家,用热水一泡,顿时感觉到钻心的疼。外婆用她那树皮般粗糙的手捧着我的脚,泪水滴在我冻疮溃烂的伤口上,“我可怜的外孙伢子啊”!外婆哽咽的声音像一把钝刀,至今回想起来仍在我的心头磨着。
有一天,外婆从大姨家捉来两只小母鸡仔,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宣布:“这两只小鸡是我养的,不吃家里的东西,我自己摘菜叶喂它们,等鸡长大下了蛋,我自己处理。” 那两只"私房鸡"是芦花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青铜般的光泽。每天清晨,外婆都会踮着小脚去菜园摘最嫩的菜叶,用缺了口的粗瓷碗盛着清水喂它们,还会一边轻轻梳理鸡的羽毛,一边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当母鸡开始下蛋时,外婆总会把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小心地裹在围裙里,那神情像是在守护什么稀世珍宝。然而,家里本来就喂养了十几只鸡,这两只又哪能完全和家里的鸡群隔开呢?每当家里给鸡喂食的时候,外婆的这两只“私房鸡”也会欢快地跑过来抢食。舅妈看到了,心里自然不悦,捡蛋的时候也难免会有争执。可每当我身体不适或者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外婆总会悄悄地在我碗里的米饭下面放一个煮鸡蛋。表兄弟姐妹们知道后,会嘟囔着说外婆偏心,舅妈知晓后更是不高兴,脸色也变得阴沉。外婆何尝不疼爱孙子、孙女呢?她对我表现出的“偏心”,更多的是怜惜我这个从小没娘的外孙伢子。
外婆虽然不识字,但对我的学习抓得格外紧。每到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开始写作业时,她总是会坐在桌子对面,静静地陪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当煤油灯的光线渐渐暗淡,外婆会小心地揭开玻璃灯罩擦拭一番,然后用缝衣针轻轻剥下灯芯上燃烧后残留的炭渣,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灯光瞬间变亮了,外婆满意地笑了笑,继续看着我写作业。不一会儿,她的头会突然一沉,打起了瞌睡。看到外婆犯困,我心疼地劝她:“您去困觉咯,我写完作业就去困。”外婆忙摆摆手:“没事的,你写完作业困下了,我再困。”她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坚定。
外婆不仅对我的学习抓得紧,还经常用一些道理来鼓励我。有一次我因考试成绩不理想,情绪沮丧了很久。外婆见状带我去菜园子里种豆子。我精心种下一颗,每天都去看,可它总不发芽,而外婆随手种下的却很快破土。我又急又难过,外婆说:“伢子,种豆不能只看一时,用心就好。学习也一样,别被一次成绩打倒,坚持努力,成绩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计较一时得失,用心坚持才能有收获,外婆的道理一直激励着我,在后来的成长中没有放弃、不懈地学习。
在外婆家一直生活到初中毕业,这期间我父亲再婚又生了一个弟弟,他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分做几处用,也是捉襟见肘。彼时不满十四周岁的我,成绩虽然达到了高中的分数线,舅舅又是大队长,推荐名额应该也没问题。回家没多久,表姐妹俩来到我家,送来了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看着后妈默不作声,表姐妹俩吃完午饭就悻悻的走了。晚上,父亲对我说:“伢子,高中就不要去上了,就算读两年高中还是要回家种地,不如早点学门手艺。”我深知,从这一刻起,我要独自走进社会,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不知道默默哭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待一觉醒来,枕头上湿了一片。外婆得知我不能念高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念叨:“要是你亲娘在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高中,何况我的外孙伢子学习成绩还那么好!”
十四岁生日那天,比同龄孩子瘦小的我,挑着行李,一头是被子铺盖,一头是简单的生活用品,来到镇上的一间铁匠铺子,当了一名打铁的学徒。每天,天还未破晓,我便从混沌的睡梦中挣扎着起身,先于师傅来到工位上,点火升炉,摆好工具,清扫完炉旁的卫生后,静候师傅到来。才十四岁的我,身形单薄得像根豆芽菜,站在那柄十二磅的大锤旁边,竟没高出多少,看上去弱小又无助。刚开始抡锤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那大锤,仿佛被施了恶咒,重得超乎想象,将它高高抡起,都感觉像是要举起一座小山。一天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我的双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抡锤的第一天,掌心里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只要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痛。还没等这些水泡带来的疼痛稍稍缓解,新的水泡又在旧水泡的下方悄然滋生,一层叠着一层,直到稚嫩的双手布满了茧子才没有再长水泡。每天收工后,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住处,浑身的肌肉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狠狠扎着,每一寸都酸痛得厉害,连抬手想要擦一把脸上的汗水,都成了一种奢望,只能瘫倒在床上,任由疲惫将自己淹没。夏天的铁匠铺,简直就是一座让人望而生畏的炼狱。铺子外面,气温已飙升至40度以上,而铺子里更是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十几炉火同时熊熊燃烧,那跳跃的火舌像是一条条贪婪的恶龙,肆意舔舐着周围的一切。我双手紧紧握住那柄十二磅重的大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热气汹涌袭来。汗水不受控制地从额头、脊背疯狂滑落,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在铁匠铺的这段时间,外婆不顾年迈的身躯,还经常过看我,帮我拆洗被褥和衣衫。外婆看着我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辛苦劳作,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她用那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目光中满是疼惜与不舍。我正处在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却每天承受着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这对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外婆那声声无奈的叹息,至今仍时常在我耳边回响,也是我那段艰苦岁月里最温馨的时刻。
在铁匠铺经历了两年难以承受的艰苦生活后,十六周岁的我瞒报年龄参加了征兵体检,入伍了。临行前,我去和外婆告别,她知道我要去当兵了,既高兴又不舍。她忙里忙外,给我做了平时最爱吃的饭菜,还带我去亲戚家一一告别。临走之前,外婆从一个老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掏出一叠钞票塞进我的口袋。我不肯收,这可是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外婆平时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零花钱。外婆执意要给我,她那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把钱塞了进去。外婆年事已高,在表妹的陪同下,步行送了我一程又一程。直到不能再送了才停下,抹着眼泪,站在原地目送我远去。我也是几步一回头,直到看不见外婆了,此刻,泪水也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
当兵几年,我在部队工作突出,学习刻苦。只有初中文化的我,凭借扎实的初中文化功底自学高中课程,两年多自学下来功课上有了长足进步。特别是在部队准备军校考试的那些深夜,我总会在熄灯后躲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微光复习。恍惚间,煤油灯的气味似乎又飘进鼻腔——那是外婆用缝衣针挑灯芯时,灯油蒸腾起的淡淡煤烟味。她沙哑的叮嘱穿越时空,在我耳边响起:“写字要坐直,眼睛莫要贴本子太近。”我下意识挺了挺背,仿佛又看见她苍老的手,正把剥净炭渣的灯芯往上捻,让昏暗的灯光突然亮了几分。
酷暑的7月,我与一群有高中毕业文凭的战友一同走进了部队考场。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正要走下哨位的我,被连队通讯员拦住,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我手中。在看到“军校录取通知书”几个字的瞬间,我的呼吸猛地一滞,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展开那页承载着无尽期待的纸张,一时间,往昔的艰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母亲离去后的孤苦无依,外婆倾尽所有对我的照顾,部队训练场上的挥汗如雨,挑灯夜战的酸涩困意……这一切都在此刻有了结果。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终于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我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对着家乡的方向呢喃:“外婆,我做到了。”这张通知书是对过往苦难的告别,更是新生活的入场券。未来的军校生活想必充满挑战,但我已无所畏惧,因为我知道,那些吃过的苦,此刻,都将成为我前行的力量。
军校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排级军官。外婆得知我在部队出息了,高兴得逢人就说:“我就晓得我外孙伢子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第一次探家,我几乎没在自己家停留,便连忙去看外婆。见到外婆的刹那,我惊呆了!昔日身子骨还算硬朗的外婆,此刻骨瘦如柴,佝偻着身子,走路需要表妹搀扶。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看到我来了,外婆一边抹泪一边笑,她那颤抖的手紧紧地拉着我,嘴里不停念叨着:“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看到我外孙伢子回来!” 外婆就这样拉着我的手,用颤巍巍的声音问长问短。晚饭时,外婆还要家人盛了一小碗干米饭,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家里人看了很是惊讶。表妹说,外婆这几年一直生病,最近更是越来越严重,每天只能进一点点流食。今天晚上是这一年多来,外婆第一次一餐吃这么多饭。可能是我的到来让老人家感到由衷喜悦,刺激了她的食欲。然而,饭后没多久,外婆大便失禁,将肚子里没有完整消化的食物尽数拉到了衣裤里。我立刻将外婆换下来的布满排泄物的衣裤拿到房前的水沟里洗干净。随后我从包里拿出从北方买给外婆的羊毛皮袄、羊毛棉鞋等衣物跟外婆换上。外婆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皮袄细软的绒毛,我蹲下身帮她系鞋带时,发现她脚踝上的皱纹像老树皮一样层层叠叠。
外婆穿上新衣服后,整个人突然挺直了些,她对着墙上的老镜子左照右照,脸上绽放出许久未见的灿烂笑容,缺了门牙的嘴咧得像个孩子。但转眼她又摸着衣角嗫嚅道:“伢子,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穿这么贵的衣服太浪费了,你刚拿工资不久,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就不要为我花钱了。”我拉着外婆的手说: “外婆,您千万别这么说,小时候您总是把最好的都给我,现在我孝敬您,让您享享外孙伢子的福是应该的,您得把身体养好了,我还带您去城里看风景,给您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穿上新衣的外婆忽然挺了挺腰板对闻声过来的邻居说:“我家外孙伢子买的,非让我现在就穿!”那语气里,分明带着藏不住的骄傲。
可是,就在我回到部队五个月后的一天,正在外执行任务时,突然接到连队通信员送来的一份加急电报:“外婆病故速回”。看到电报,我心急如焚,真想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到外婆身边。可部队正在执行重要任务,当天不可能动身,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收拾行李匆匆赶路。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了长沙,倒换公共汽车,再骑自行车直到第四天才辗转赶到外婆家。这时候,已经是外婆去世的第五天了。正值7月酷暑季节,农村连电都没通,更谈不上冷藏设备了。外婆去世的第三天,尸首已经发出了刺鼻的气味。尽管舅舅们都想等我回来看外婆最后一面,怎奈天气不允许,没等我赶回就下葬了。当我赶到时,葬礼已经举办完。我跪在外婆的坟前,一头叩下久久没有起来,任泪水滴落在坟头的泥土里。
外婆虽然已经离开了许多年,但她给我的爱永远留在我心中。她那勤劳、善良、无私的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如今,每当我看见晚霞中的归鸟,总会想起外婆站在村口送我时的样子。她瘦小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只有那双不停挥动的手,像风中摇曳的芦苇,在我记忆里永远定格,成为我一生最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