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派夹克

1998年的秋天，我升入了镇中心小学五年级。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李老师带着个转学生走进教室。那孩子穿着件红蓝相间的夹克，后背巨大的三条杠标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同学们，这是从县城转来的张明同学。"李老师话音刚落，全班就响起了小声的议论。在那个年代，能穿阿迪达斯来上学的孩子在乡镇小学简直是凤毛麟角。

我偷偷打量这个新同学：皮肤白净，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脚上是带着气垫的耐克运动鞋。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件夹克——当他在讲台前转身时，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价值我父亲半个月工资的标志。

"哇！是正品阿迪！"同桌王小胖压低声音惊呼，口水差点滴到我的铅笔盒上。

转学两周后，张明已经成了班级里的风云人物。不仅仅因为他来自县城，更因为那件几乎每天都不重样的名牌衣服。周一是阿迪，周二是耐克，周三是李宁...在我们这群穿着集市二十元一件T恤的孩子中间，他就像只骄傲的孔雀。

直到那个雨天，秘密才被揭晓。

那天放学突然下起暴雨，我们几个没带伞的孩子挤在教室走廊等雨停。张明照例炫耀着他的新"装备"——一件深蓝色的耐克防风外套。

"这有什么，"班里的大嘴巴刘强突然说，"我上周去县城百货商场看见过，这种两面穿的外套要三百多呢！"

"两面穿？"我们都愣住了。

张明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在大家起哄下，他终于不情愿地脱下外套，在领口处摸索到一个隐蔽的拉链——轻轻一拉，整件衣服就像变魔术般翻了过来，露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经典的阿迪三条杠设计。

得知这个秘密后，张明在班里的地位不降反升。那件"变形金刚"般的外套成了全班最向往的宝贝。每天课间，都有同学围着他问："今天穿哪一面啊？"

而我，只能默默抚平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母亲在纺织厂工作，父亲是工地上的泥瓦匠，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姐姐。能按时交上学费已经不容易，名牌衣服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命运给了我一个机会。元旦前夕，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我们班准备排练《少年中国说》的朗诵。作为语文课代表，我负责服装统筹。

"必须要统一着装，"班主任说，"白色上衣，深色裤子。"

教室里顿时哀嚎一片。这时，我鬼使神差地举手："老师，张明有件白色阿迪外套，可以借来当样板..."

借外套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张明爽快地答应了，甚至教我如何翻面："你看，这面是阿迪，翻过来就是耐克，厉害吧？"

我如获至宝地抱着这件梦寐以求的名牌外套回家，却在晾晒时发现了问题——内衬的洗标上赫然印着"金太阳制衣厂"的字样。

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崩塌了。原来令全班艳羡的名牌，不过是县城批发市场的仿品。我整晚没睡，既失望又窃喜：原来张明和我没什么不同。

第二天，我悄悄把外套还给了张明。当他忐忑地问我"怎么样"时，我只是笑了笑："特别暖和。"

元旦汇演很成功。我们穿着统一的白衬衫——是班主任联系校工厂特别订制的，每件只要十五元。

年后开学，张明主动坐到了我旁边。课间他神秘兮兮地拉开书包："看我姑又给我带好东西了！"

我条件反射地以为又是某件"名牌"，却看见他掏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这才是真货，"他眨眨眼，"县城新华书店买的。"

我们都笑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本书上，封面的烫金标题闪闪发光，比任何名牌标志都耀眼。

后来我才知道，张明的父母在县城开杂货铺，那件著名的两面夹克是他姑姑在批发市场砍价到八十元买的生日礼物。而我的母亲，其实早就攒钱在县百货给我买了件真维斯外套，只是她觉得"小孩子穿那么好干什么"，一直锁在衣柜里。

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已成为服装厂老板的张明喝多了，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件旧夹克："还记得这个吗？现在我有钱买一柜子真货了，可还是觉得这件最舒服。"

我们都笑出了眼泪。那件褪色的夹克安静地躺在餐桌上，一面是模糊的三条杠，一面是几乎看不清的对勾标志，像两个老友肩并肩坐在一起，讲述着我们共同走过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