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来自星星

发布时间:2025-06-05 17:51  浏览量:1

朱矛矛是一位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她在经历了一次自然流产和三次人工流产后,冒着“疯血”基因的风险,毅然决定成为一位母亲,养育了一个“不按剧本成长”的特殊小孩。

她花了一年时间接受女儿被确诊为孤独症的残酷现实;

她勇闯孤独症公益组织,出入孤独症康复机构;

她作为陪读妈妈和女儿一同入学普通小学一年级,亲身参与陪伴了全班四十五个孩子的成长,耳闻目睹了许多趣事,窥探了小孩的世界。

她将养育女儿树儿的十年故事写下来,她不完美,但足够坦诚;以她的困境,照见更多生命隐秘的挣扎。

这不仅是孤独症儿童树儿成长的故事,也是千千万万普通孤独症儿童和他们的养育者的故事。

「树儿」

“确诊那一刻起,她不再是个普通的活泼好动的孩子了”

“树儿很懂事的,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娱自乐,如果我告诉她,妈妈太累了,需要休息,她就能安静地在我边上玩。”

“你想过没有,用‘懂事’来形容树儿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并不是件好事。以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种‘独立’是不正常的,它不是真正的独立,而是孩子把感觉关上了,她感受不到与外界的联系。你之前跟我提到她在幼儿园被打,眼角边都被抓破了,但她记不住是谁打的她。其实不是记不住人脸,而是她根本不在乎,所以被打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回家自然不会跟你提起这事。”

“也许我有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们的交集很少。”

“那么,你应该试着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一点,多跟孩子说说话,陪她一起玩。只要是一个会玩游戏的孩子,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Lisa肯定地点了点头。

“孩子的成长耽误不起。幼儿园普遍一个班三十多个孩子,老师根本没精力去格外留意照顾树儿。上幼儿园不重要,报培训班也不重要,找到孤独症儿童训练机构,让树儿开始特训才是要紧的。”活动结束,Lisa 不放心,又强调和嘱咐了几句。

从此,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树儿到底有没有患上儿童孤独症?她很容易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非常喜爱自由,受不了一丁点儿的束缚;精力异常充沛,片刻不得闲;满四周岁了,还分不清你我他……我暗暗希望她是一个活泼的普通小孩,毕竟患上孤独症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患病孩子的家长要付出比普通家长更大的心力,才能帮助孩子接近正常水平。

后来,我回想起一些曾被我忽略的细节:去幼儿园接树儿放学时,老师经常反映她中午不睡觉;上课总往外面的区域活动角跑;基本不听讲;很爱玩水,把幼儿园马桶堵了;在家里,她总是从床底下搬出折叠长梯(她天生神力),然后架好梯子,攀爬,坐在顶端从高处往下看,反反复复一天起码爬梯子七八次;她还热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动手腕;玩玩具时从来不按说明书规定的方法玩;碰上觉得有趣的词或者发音,会一直哈哈大笑个不停……

「树儿的画作《开心的妈妈》」

2019 年 12 月 16 日,树儿在五岁零一个月大的时候,被确诊轻度孤独症。“六岁以内是治疗孤独症的黄金期。你的孩子已经偏大了,得尽早到专业机构做康复治疗,越早行为干预越好。”

牵着树儿从逼仄窒闷的评估室里出来,我几乎半跪着,感觉就像拿到了一张死刑判决书。我的孩子将来没办法上学,没办法交朋友,没办法工作,她是个傻子……我的脑子里塞满各种负面的想法。我抓紧树儿幼小的手,快速离开门诊过道,直奔家门。

虽然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明确得知树儿得了孤独症后,我整个人就像闭着眼睛在泳池里游泳,前后左右被蹬腿蛙泳的人踹了好几脚似的,茫然地不知所措。从确诊那一刻起,树儿就不再是个普通的活泼好动的孩子了,她曾治愈我们的哈哈大笑,一下子变成了孤独症儿童的刻板行为。树儿成了孤独症谱系障碍儿童,我成了一位孤独症谱系障碍儿童的家长。

以确诊孤独症为分水岭,我养育树儿的心态有了改变,对于生命也有了不同的理解。不仅是我,树儿的爸爸以及其他亲人对待树儿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亲戚们得知后,有人问我要不要再生一个——生一个“好的”,才有希望。很惭愧,我也曾一度为自己无法拥有一个普通孩子,而是拥有了一个特殊障碍孩子而耿耿于怀。

从确诊之日起,我花了近一年时间才从这种“残次品思维”中摆脱出来,意识到树儿本身的珍贵,才明白得了孤独症不等于患了精神癌症,才明白我的人生不会因为树儿患孤独症而黯淡无光,我照样可以过得明亮,而树儿亦如是。

“她和我们不一样,但是没有关系”

班上有一个特殊小孩,而且这个孩子会和其他普通孩子们共处六年,对于其他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除了被迫接受还能产生更多意义,起码这个班上的孩子会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但是没有关系”。

一年级时,好奇心很重的小盛会隔三岔五地问我有关孤独症的话题,他瞪着清澈的小鹿眼问:“树儿是疯子吗,是傻子吗?”我收敛起略微被“疯子”“傻子”等字眼刺痛的生气表情,尽可能语气平和地和他说:“树儿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她是个心智发育迟缓的孩子。简单地说, 她有点笨笨的,学东西速度比你们慢,还有点幼稚,她长大的速度也比你们慢很多。小盛,阿姨和你说,疯子和傻子是骂人的话,正确的叫法是精神障碍和智力障碍人士。” 小盛被我严肃的气势震慑住,那以后再也没从嘴里飙出疯子或傻子之类的词。

后来三年级的时候,树儿在学校小操场树林里把宣传板弄坏了,被小刚老师批评后,她连续在学校吃中饭时哭了好几天——树儿有情绪延迟的问题,会反复对创伤事件回忆酝酿情绪。小盛还特地交代我:“阿姨,你不要骂树儿,她后来去小树林想把宣传板修好。千万别骂她啊!”

树儿在享受融合教育 / 全纳教育的好处的同时,其他孩子们也接受了生命教育,他们潜在的包容、关心等能力通过观察树儿、与她相处、保持边界感、适当忍受她的“骚扰”、主动表示友好等方式被激发出来。

「树儿在学校」

陪读一年后,我基本上不担心树儿在班级内遭遇校园霸凌了,反而担心她因被过度包容而摆烂。课前准备该拿出哪些书,“小妈”(班里一个生活自理能力强,会照顾人,收纳功夫一流的女孩的绰号)会提醒她;忘带餐具,总会有同学淡定地拿出一次性筷子送给她。在家都过不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在学校倒过上了。

一年一度的学生体检,打针验血环节,树儿情绪酝酿了很久。“打针很疼的,你打完针,你去扎医生,让医生也疼一下。”小郝鼓励树儿有仇报仇。其实他自己打针前也很紧张,默默安抚自己的情绪,轮到他挨针时,他眯缝着眼偷看医生怎么扎针,哭得比打雷都响。树儿和小郝的友谊疑似因为怕打针而升温了,尽管事后很快被打回原形。

“树儿妈妈,你不要什么都帮她做,你让她自己穿轮滑鞋,她长那么大个儿,让她自己拎轮滑包!我妈说了, 你别管她,她自己就会干起来的,她就能独立了。假如她不做,你别给她吃糖,一颗也别给。”小言看着蹲在地上帮树儿系轮滑鞋扣子的我大吼。

已经有轮滑基础的小言经过观察,发现树儿不敢在轮滑时把脚抬起来。“脚不抬起来滑,她永远也学不会的。她如果一直怕摔,你还不如带她去跑步,跑步也能锻炼身体。”一年级上学期轮滑课,我陪读时帮着带班上六个报名这节课的孩子。对于一年级小朋友来说,能轻松自如地穿好轮滑鞋需要在家反复训练。轮滑包很重,孩子们背着只有单边把手的轮滑包,一边肩膀犹如泰山压顶般不堪重负。

小言的话,我后来反复咀嚼许久,思考那句“你别管她, 她就能独立了”的合理性。也许我适当放手,树儿会进步更快。总有一天她得自己一个人看红绿灯、过斑马线。

在我安心放手前,得教会她看红绿灯指示以及留意来往车辆。基本技能一项项掌握,再串联起来,才能应对一些复杂事件。

「树儿的画作」

我在陪读树儿的同时,也在观察其他孩子们,我的脑子里记住了一连串可爱的名字:小汪、小言、小萱、小蕊、小雨……我在有幸陪读一年的时间里,亲身参与陪伴了全班四十五个孩子的成长,耳闻目睹了许多趣事,窥探了小孩的世界,感受到孩子的喜怒哀乐。

普通孩子也没那么普通,特殊孩子也没那么特殊。

回想起一年级上学期入学不久的时候全班拍下的第一张集体照,孩子们分成三排,第一排蹲,第二排站,第三排坐在讲台上,每个人都保证露出脸来,光这个安排就整了半个小时。中午阳光暴晒,孩子们各自心怀鬼胎,有的低头若有所思,有的做动作搞怪,有的东张西望,全班只有一两个能够冲着镜头端庄微笑的。我半蹲着按下快门,欣慰于孩子们这种集体性的、活泼好动的原始状态。

在孩子们的眼里,树儿有点奇怪:花痴——经常冲着高年级段的大哥哥大姐姐傻笑,想去牵大孩子的手;黏人; 自恋——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公主,我花了好久才让她明白, 或者说被迫接受,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她一位公主,所有的女孩都是公主。为此她默默背诵了大半个学期“不可以只有我是公主,ABCDE 都可以是公主”。树儿哭笑的原因、情绪的炸点,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一个谜。虽然猜不透她的心思,更不可能未雨绸缪,但有几个暖心的小孩会在她哭的时候轻轻拍她的背,默默陪着她哭完。

不仅是树儿,她的全班同学每天都身处大型融合教育的实验现场。由于树儿的存在,班里许多孩子学会了“读心术”。一年级第一学期,树儿午休过后才到学校,她的课桌上经常会出现一幅小画,一枚贴纸,一瓶牛奶,一个午餐分发的水果,这些都是孩子们送给她的礼物。

我的不修边幅也被纠正了过来,小蕊和我说:“阿姨,其实我暗暗观察了你很久,我一开始以为你是男的,头发那么短,长得那么魁梧,我在想你是爸爸呢,还是妈妈呢?后来我跟你说话,听声音才知道你是妈妈。”

陪读就像上班,为了给学校老师留下个好印象,让树儿同学不会回家跟爸妈说树儿妈妈好奇怪,是个邋里邋遢的阿姨,我开始注意仪容仪表了。

孩子们信任我,我成了老师之外的一个可靠的大人。小盛找我告状说,小胡老欺负他,我没过脑子直接提议, 让小盛找个帮手,二打一打回去。这次信口开河,让我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名声,树儿妈妈会打小孩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在班里,我替代了警察,成了有震慑力的口头警告人物。比如威胁一句“再不还给我,我就要告诉树儿妈妈了”,抢东西的孩子会立马把东西如数奉还。

「树儿的画作《去月亮上滑滑梯》 被法中交流促进会收藏」

据中国残联 2023 年发布的中国残疾人普查报告数据显示,中国孤独症患者已超 1300 万人,且以每年近 20 万人的速度增长着。现在孤独症孩子的出生概率已经达到近 1/100。在普通学校,一个年级段里面起码有一两位不同障碍的特殊儿童。

我放弃了追求“正常”的执念,慢慢接受树儿患孤独症这一生活中的非正常因素。抛弃对孤独症的偏见后,我的生活也趋于平和了。我不再带着自责去幻想:要是不是她,或者她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该多好。我内心那些复杂纠结的情感渐渐消退了,被贴上孤独症标签之前和之后,她始终如一是我亲爱的女儿。

我一直在想,虽然我和树儿“来自不同的星球”,但我们不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我也希望,她的世界不会孤单,她会走进更大的世界除了妈妈的,还有其他人的、更广阔的世界。

本文摘自《树儿:我的女儿来自星星》,摘取时有删节。这本书不是顾影自怜,而是真实的社会样本;这本书不是苦难叙事,如果非要说是,那么请正视这数量巨大的苦难吧。

被看见,是点亮希望的第一步。

《树儿:我的女儿来自星星》

作者:朱矛矛

出品人:杨晓燕

责任编辑:吴赛赛

助理编辑:陈雪

出版时间:2025年3月

书号:ISBN 978-7-5598-796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