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绩女

发布时间:2025-08-05 07:38  浏览量:1

聊斋志异·绩女

山东昌乐刘福新

原文

绍兴有寡媪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

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媪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

”媪疑为侯门亡人,苦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我爱媪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

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

女竟升床代绩,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

”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捉之。”

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塌。

罗衿甫解,异香满室。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

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

”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

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洽,日同操作。

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扃其户;有访媪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

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矣。

”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

媪涕泣自陈,女日:“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媪复哀恳,始许之。

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啗媪。媪诺,为之请。

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

媪又伏叩。

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

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

帘中语曰:“君归休!妾体惰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馀香死亦甘。”题毕而去。
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遂襆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逝。

注释

绩:析理丝麻, 搓纺成线。

姥(mǔ母):对老妇的尊称。

侯门亡人:谓贵家出逃的姬妾之类。

二岑寂:孤寂。

固:岂。反。

优为:擅长。

不以口腹相累:谓不须寡媪供给饮食

仙人,狐精的婉称。

“若休咎”二句:谓一生祸福已由命定,自己不屑置念。

绣履双翘:指旧时女子尖足绣鞋翘起的鞋尖。

《南乡子》:本唐教坊曲名,后为词牌名,有单调、双调两体。此为双调,始自冯延已词,宋代苏轼、陆游、辛弃疾等皆有“隐约”二句:谓身隔画帘,隐约看到绩女所着尖小绣鞋。凌波玉笋,指旧时裹足女于所着弓鞋,实兼咏足。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杜牧《咏袜诗》:“钢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

“点地”二句:写绩女细步走动,足迹象莲花瓣轻柔地洒落地面。莲瓣,指足印。相传南齐潘妃行于金简莲花铺成的地面上,被赞为“步步生莲花。”见《南史·齐东昏侯纪》。纤纤,谓步履轻柔、细巧。《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再着”二句:谓如改穿高底绣鞋,鞋面复瓣花儿衬着凤鸟,就更加惹人爱怜。重台,本作“重抬”,此从二十四卷抄本。谓重台履,即古之高底鞋。元稹《梦游春》诗:“丛梳百叶舍,金蹙重台履。”又,“重台” 亦下射“花”字,花之复瓣者称重台花。韩偓 《香查集·拓媒》诗:“好鸟须兼比翼,异花何必更重台。

”凤头:鞋面绣饰;鞋头绣凤鸟为饰者称风头鞋。见马缟《中华古今注》及苏轼《谢人惠云中方民》诗自注。

“入握”四句:想象女足香软,表示如有缘亲近,死也甘心。

白话文

绍兴的一位老寡妇正在夜晚纺线,突然有一位少女推门进来,笑着问道:“老奶奶不累吗?”老妇一看,少女大约十八九岁,长得很漂亮,身穿一身光彩夺目的华丽长衣。老妇吃惊地问道:“你从哪儿来?来做什么?”少女回答道:“我觉得老奶奶一个人住着很孤独,所以来陪伴您。”

老妇怀疑她是从富贵之家私自逃出来的小姐,于是不停地追问。少女说:“奶奶别担心,我和您一样是孤身一人。我喜欢您的纯洁,所以来投奔您。这样我们俩就不会感到寂寞了,难道不好吗?”

老妇又怀疑她是狐仙,犹豫着不愿答应。然而,少女竟然上床帮她继续纺线,并说道:“奶奶别担忧,我很熟悉这样的工作,我绝对不会吃白食的。”老妇觉得她温柔美丽,便安心下来。

夜深了,少女对老妇说:“我带来的被褥和枕头还在门外,请您出去方便的时候帮我带进来。”老妇出门一看,果然有大包小包的。少女打开,铺到床上,材料什么的不得而知,只觉得香滑异常。老妇也铺开自己的布被子,与少女一同睡觉。

少女还未脱完衣服,屋里就弥漫着浓烈的香味。老妇暗想:遇见这样漂亮的女人,可惜我不是男人。少女在枕头边笑着说:"奶奶七十多了,还想入非非吗?"老妇说:"哪里有这回事!"少女说:"既然没有,为什么会想要当男人呢?"老妇更加觉得她是狐仙,感到害怕。少女又笑着说:"既然你想当男人,为什么又害怕我呢?"老妇吓得浑身颤抖,连床都摇晃了。少女说:"唉,你这么胆大,还想变成男人!告诉你一件事实吧:我真的是仙人,但对你并没有恶意。只要你说话谨慎,就不用担心吃穿。

第二天早晨,老婆子起床时跪在地上祈祷。少女伸出手臂把她拉起来,那胳膊像油一样滑腻,散发着湿热的香气。接触到她的肌肉,老妇感到全身轻快,心思开始混乱。少女笑着开玩笑地说:"老婆子,刚才不是还在发抖吗?你既然想变成男人,就要为情所困。"老妇说:"如果我真是男人,今晚怎么可能不死呢?"从那以后,两人关系和睦,每天一起工作。看着少女纺出来的麻线,又匀又细又有光泽;织出来的布料,鲜艳得像锦锻,价格比平常高出两倍。

老妇出门时总是把门反锁。有人来找老妇,老妇就在别的房间招待,所以住了半年也没有人知道少女的存在。

后来,老妇渐渐地向一些关系不错的人泄露了这个秘密。邻居中的姊妹们都请她引见这位少女。少女责备她说:“你说话不谨慎,我在这里住不了太久了。”

老妇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悔,并深深地自责。然而,来求见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人强迫着要见少女。老妇哭着向少女辩解。少女说:“见见一些女性朋友没关系,只是担心有些轻率的男人会对我不敬。”老妇一再恳求,少女才答应了。几天后,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们排着队在大道上烧香来见她。少女讨厌这种拥挤纷乱的场面,不论对方身份如何,都保持沉默端坐,任由他们膜拜。

听说她的美貌,同乡中的年轻人也被吸引了。但老妇一律拒绝他们。

有一个姓费的年轻人,是本地有名的文人,他花光了全部积蓄来得到老妇的引见。老妇答应了。少女得知后责备老妇说:“你想卖掉我吗?”老妇跪在地上承认自己的错误。少女说:“你因为渴望他的贿赂而心动,而我却被他的真情所感动。我们可以见面,但我们再也没有缘分了。”老妇又一次跪下请求原谅。

少女决定明天见他。费生知道后非常高兴,带着香烛前往,进门后恭敬地行了一揖。少女在帘子里与他交谈,问道:“你愿意为了见我而花尽家产,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费生回答道:“实在不敢有其他要求,只是因为古代美人王昭君和西施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如果您不嫌弃我这个愚笨凡俗之人,能够让我亲眼见到您,我就满足了。如果我命中注定没有机会,这不是我想听到的。”

说完,他透过布帘突然看见了少女的容颜,墨绿的眉毛,红润的嘴唇……都显露出来,好像帘子没有挡住。费生陶醉地连忙下拜,随后站起来,但布帘突然变厚变重,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暗自后悔刚才没有看到下半身,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接着他看见了帘子下面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纤细得不到一把宽度。费生再次下拜。帘子里传来声音:”算了,你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老妇把费生请到另一个房间,为他上茶款待。费生在墙上题了一首《南乡子》词: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题完词后,他离开了。少女看到词后,不高兴地对老妇说:“我说缘分到头了,这证明了我的话对吧?”老妇再次跪下请求原谅。少女说:“罪不全在你。是我意外陷入情网,把我的身子展现给人们,结果被污言秽语所玷污,这完全是我的错,与你无关。如果我不早点离开,可能会陷入越来越深的情网,无法摆脱其中的灾难。”

于是她收拾行李离开了。老妇匆匆追过去挽留,但转眼间少女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文辛曰

其实,这是聊斋中很普通的一篇,我说的普通,主要是说“故事情节”的普通,没有让人惊惶的故事情节,没有让读者大喜大悲的感受。

蒲松龄先生写聊斋,不外乎从外貌、才智、品质和性情等四个方面来表现人物,这篇也是一样。

从文学角度看,“绩女”作为《聊斋志异》篇目,常被解读为对人性弱点的警示。少女以美貌和柔弱形象接近老妇,既体现了传统观念中“美色惑人”的隐忧,也暗示了表面光鲜事物背后可能隐藏的虚伪与危险。

此外,故事中老妇对女子身份的猜疑(如是否为狐仙),反映了人性中的猜忌与不信任。

综上所述,“绩女”既承载了古代社会对孤寡群体的温情描绘,也蕴含了对人性弱点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