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莫回头

发布时间:2025-06-12 03:14  浏览量:7

每天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都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教学楼里弥漫的沉闷。人声、桌椅碰撞声瞬间沸腾起来,汇成一股喧闹的洪流,沿着楼梯倾泻而下,涌入沉沉的夜色里。叶凡总是习惯性地拖在最后。他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等到教室的灯光被值日生“啪嗒”一声熄灭,才独自踏入走廊那片寂静的昏暗。

教学楼到宿舍区,要经过一条长长的、两边栽着高大梧桐的林荫道,然后在尽头,一个几乎呈直角的拐弯处猛地折过去。就是那个转角,成了叶凡每晚心跳加速的起点。

脚步踏在水泥路上,单调地叩响,是他自己的。但渐渐地,身后那片寂静里,另一个脚步声就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浮了上来。嗒…嗒…嗒…不急不缓,不远不近,始终缀在身后几步的距离。叶凡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脖颈后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注视,带着夜露的微凉,紧紧黏着。他不敢回头。那些在男生宿舍熄灯后流传的、关于校园角落的模糊怪谈,此刻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盘旋,每一个都带着黑夜特有的惊悚轮廓。

那声音如影随形,如同他身后一个沉默而顽固的影子。好几次,叶凡几乎耗尽了所有勇气,猛地扭过头去——动作快得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然而每次,身后只有被路灯拉得长长的、自己那孤零零的影子,或者远处模糊晃动的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脚步声在他回头的瞬间,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地擂鼓。

只有一点印象,像黑暗中偶然擦亮的火柴,微弱却固执地留了下来——某个极其短暂的回头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点跳跃的颜色。很模糊,像一滴溅落的油漆,又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红色?他不敢确定,那印象太缥缈了,仿佛只是神经紧张下的错觉。

这天,月考卷子发下来,叶凡盯着物理卷子上那个醒目的、用红笔圈出的分数,觉得自己的脑子和那些复杂的电路图一样,彻底短路了。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变得格外刺耳,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门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那条林荫道今晚似乎格外幽深漫长,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刮着耳膜。

身后的脚步声,不出所料地又响了起来。嗒…嗒…嗒…比以往更清晰,更执着,一步一步,仿佛踩在他紧绷的神经线上。叶凡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物理试卷上那个刺眼的分数在眼前晃动,搅得他心烦意乱,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沮丧和叛逆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去他的怪谈!他今天偏要看看!

就在转角那团最浓重的阴影即将把他吞没的刹那,叶凡毫无预兆地刹住了脚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恐惧迟疑地回头,而是猛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把整个身体转了过去!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

昏黄的路灯光线像一层薄纱,勉强穿透夜色。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瞬间屏住的呼吸。叶凡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双停住的脚往上移动——一双洗得有些发白、但颜色依旧鲜亮的红色帆布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视线继续上移,掠过深蓝色的校服裤腿,最终定格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林薇!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叶凡清晰地看到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此刻却因极度惊愕而睁得滚圆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路灯和他自己呆滞的脸。她原本就白皙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微微张着,像一条离水的鱼。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扒开所有掩饰的、无处遁形的惊惶。叶凡脑子里一片空白,物理试卷、怪谈、脚步声……所有的东西都炸成了碎片。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林薇像是被滚烫的开水泼到了一般,整个人剧烈地弹跳起来。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猛地转过身,那双红色帆布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急促地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一头扎进旁边梧桐树投下的更深的黑暗里,纤细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飞快地闪动了几下,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角处,只剩下叶凡一个人,像个被遗弃的木桩,僵硬地杵在原地。夜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嘲笑着他的愚蠢。刚才林薇眼中那赤裸裸的惊慌失措,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原来是这样……原来每晚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影子”,竟然是她?一种滚烫的、混杂着巨大尴尬和一丝荒谬绝伦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像个偷窥狂,被自己偷偷注视的对象抓了个正着!她一定以为他早就发现了,每晚都在看她笨拙的跟踪吧?这想法让他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整整一夜,叶凡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中,天花板仿佛变成了放映幕布,反复回放着林薇那双惊惶的眼睛和她仓惶逃开的背影。那眼神里的东西,不仅仅是尴尬,似乎还混杂着一种更深、更让他不安的东西。他烦躁地翻了个身,不行,必须解释清楚。不能让这个误会像藤蔓一样疯长,把他死死缠住。

第二天一整天,叶凡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口干舌燥,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午休时,他躲到学校小树林僻静的角落,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印着素雅云纹的信封。他趴在冰凉的石凳上,拧着眉头,搜肠刮肚,笔尖在信纸上划了又划,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反复斟酌着分寸,既想澄清那个该死的误会(他真的不是故意让她难堪的!),又拼命压抑着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因为被她在意而悄然滋生的隐秘欢喜。信纸揉皱了好几张,最终总算写成了一封勉强能看的道歉信。

晚自习的结束铃声终于响了。叶凡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捏着那封带着体温的信,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武器,大步流星地直奔那个命运的转角。他特意选了一个路灯斜照的位置,昏黄的光晕刚好能笼罩住他,足够显眼。他深吸一口气,站定,目光牢牢锁住林薇每晚出现的方向,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个靠近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初夏夜晚特有的草木湿润气息,远处隐约传来球场上男生们的喧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细沙从指缝间无声滑落。晚归的学生三三两两从叶凡身边走过,好奇或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又移开。他挺直着背,像个尽职的哨兵,每一次新的脚步声靠近都让他心头一紧,随即又在看清来人后失望地沉下去。捏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麻木,薄薄的信封边缘被汗水浸得微微发软。

头顶那盏老路灯,发出低沉的电流嗡鸣声,光线忽明忽暗,挣扎了几下,终于在叶凡又一次紧张地张望时,“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一小片阴影无声地覆盖下来,落在他的肩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凉意。

黑暗降临的刹那,叶凡浑身猛地一僵。

死寂。

没有脚步声。

没有林薇。

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暗和寂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挺直的背脊一点点垮塌下去。捏着信封的手指松开了,那封承载了他一整天忐忑、斟酌、羞惭和隐秘期待的信,轻飘飘地滑落,掉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瞬间被黑暗吞噬,看不见了。

那个每晚如影随形、让他后背发凉的脚步声……真的消失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感,冰冷地攫住了他。这空茫并非解脱,反而像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林薇昨晚消失的那片梧桐树下的浓重黑暗。路灯熄灭后的黑暗,比记忆中任何一个夜晚都要纯粹、都要巨大。

就在这时,一个迟来的、几乎被他忽略的念头,像蛰伏在黑暗深处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昨晚回头之前……那个脚步声,真的还在吗?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触感,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他拼命回想,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被强行拉回、放大、慢放。就在他猛地转身之前的那一秒钟……周遭是什么声音?是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还是……真的还有那个“嗒…嗒…嗒…”?

记忆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他越想抓住,那关键的瞬间就越发混沌不清。唯一清晰的,只剩下林薇那双因为极度惊骇而睁大的眼睛,以及她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转身狂奔的红色帆布鞋。

难道……难道那个让他恐惧又隐隐有所期待的“被跟踪”,那个他笃定存在了几个星期的“影子”,仅仅只存在于他每一次猛然回头的那个瞬间?只存在于他带着预设的恐惧或……期待,所投射出的目光里?

真正在转角处如影随形的,从来不是林薇的脚步。

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一次次回头时,那无法抑制的、投向黑暗深处的目光。那目光里混杂的东西,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看清——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被关注的隐秘渴望?还是……对那个穿着红帆布鞋、总是安静坐在前排角落的身影,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下意识的寻找?

叶凡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树桩,僵立在路灯熄灭后浓稠的黑暗里。脚下,那封被遗落的道歉信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被戳破的、无声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