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5-07-23 17:40  浏览量:1

阿霞被盲流裹着,来到这座城镇。初来乍到时她下意识捏紧右手,好像多年以前姆妈牵着她手,陪她去看萤火虫跳舞的遥远的夜晚,那时的阿霞丝毫没有看出父亲笑脸里的愁绪。当换做父亲牵她的手,似提溜着带她到了县里的人才市场,她才发现父亲的脸色如此凝重,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阿霞终于意识到自己已长大的那天,母亲原本牵住她的手正有规律地左右摆动,阿霞在车窗的那头,刹那间瞥到忘记带上的腊肉。阿霞站起来不响,方欲开口,火车启动。车开得快,阿霞与父母就此错开。

车门开启,从上往下可见一片黑压压的盲流喷涌而出,在这片大地上以极滑稽的姿态耗尽地球的最后一丝生命:这趟火车载满了从县城来的年轻人,一出发就忘了起点,亦不知终点在何处,老一辈人称之为“盲流”。阿霞是被盲流裹挟而来的无数生灵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高中毕业后家庭便无法负担学费,于是送到县城里谋个生意,成也补贴家用,败也算抛个累赘。下车的站台边,阿霞见到一只皮鞋,不时被来往的人踩中、踢飞,最后竟然安稳地半落在月台边缘,顺着信风的频率微微摇晃,直到重新启动的火车将它碾为尘土。阿霞觉得自己与皮鞋并无二致。

“盲流”的生活正如其名所示,是有流向的,大部分人沿着其方向而下,一点点走到“下流”境地,阿霞不肯。多年以后站在摩天大楼的屋顶想要跳下时,她才从俯视角看清盲流的挣扎涌动,她的头发被信风吹动。

盲流就是盲流,到处奔走,终归是要流走的,阿霞对此心知肚明。这里唯一的娱乐活动是打弹子,厂里不论男工女工、干部还是杂役,换班下工后齐聚场子后街,三坨报废的钢卷便是指定娱乐场所。阿霞很少玩,但也很少输每每赢得作为赌注的茶叶蛋或盐汽水就退出游戏,厂长秘书说她“想赢怕输”。她不响,仍旧自顾自退了出去,过了后街往左转,再走几步是一间旧书店,看起来无人值守。阿霞熟稔拉开玻璃移门,把东西留在案头便走进去,几分钟后抱着一本薄书走出。她不回宿舍,那里人多眼杂,藏不得任何东西。原来她早已给自己觅得一块“后街”宝地,离书店和工厂不远的天桥,桥洞底下摞着不少书籍,在这里阿霞能听到车流和水的声音。

她右手食指有一道疤,是上个月被冲床咬的。当时她正想着北岛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就被冲床咬合器下了“不准通行”通牒。医务室的酒精浇下来时,她突然想起那本被血染红的《海子全集》还压在枕头底下,晒被子时会被看见。

书店的玻璃移门在某天清晨贴了封条。阿霞在铁门前站了很久,直到早班铃响。她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爬桥洞时刮到的铁锈,这些锈屑正在慢慢氧化成褐色的痂。回厂房的路上,她踢到一个满满的蛇皮袋,表面像极了老家田埂的裂缝。她猜那里面装满了皮鞋。

天桥下的书堆开始发霉。梅雨季的潮气把《荒原》泡成了棉絮,阿霞试着晾晒它们,却看见蚂蚁在“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上筑巢。有辆卡车总是凌晨三点经过,震落的露珠会把《佩索阿诗选》上的里斯本晕成蓝绿色的瘢痕。后来她不再整理这些书,任它们和烟头、快餐盒一起变成桥墩的皮肤。

工资单第三栏印着“文化补助金:0.00元”。阿霞把这张纸折成纸船放进排水沟,它卡在滤网上的样子很像当年月台那只皮鞋。车间主任的新收音机在播送高考喜讯时,她正把《二十首十四行诗》一页页撕下来垫螺丝——那些情话在机油里慢慢膨胀,像溺水者张开的毛孔。

冬至那天,阿霞在食堂电视里看到萤火虫纪录片。发光昆虫掠过屏幕时,她突然想起某本书中说,雌萤的翅膀会退化。现在她枕边的《海子全集》只剩封皮,内页都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包装纸。夜班休息时,她望着传送带上流动的零件,发现它们也闪着微弱的荧光,只是永远不会飞舞。

最后一次去天桥是除夕夜。阿霞抱着发霉的《萨拉蒙诗选》坐在桥洞,远处烟花把铅灰色的书页映成紫色。有粒火星溅到扉页上,烧穿了“蘑菇”二字,书里的文字就咿咿呀呀地四散逃离。她想,原来盲流连影子都是要被烧穿的。

春节复工后,厂里来了批新机器。阿霞负责给控制板贴标签,她的手指不再颤抖,那些曾经被诗行割破的指纹如今光滑如塑料膜。当年轻女工偷偷问她借书看时,她指了指正在运转的粉碎机——昨天她刚把《海子全集》的封面喂给了齿轮。

此刻的流水线亮如白昼,阿霞站在光里,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只撞死在玻璃上的萤火虫。她的影子投在墙上,边缘整齐得像用裁纸刀割出来的,她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创造的能力,多年以来,那里曾有怎样的一方世界。在这方天地,一切谜团得到解决,一切有情人终成眷属,大海像宝石一样湛蓝,与天空连接不见彼端。阿霞低头,那只皮鞋套在自己脚上,她来不及吟诗,没有骷髅或天使接住她的灵魂。

风吹过,人已落。

2025.7.9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