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藏玄机：一段遮丑钱引出的陈年案

早春三月，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齐鲁之地官道泥泞，行者多狼狈。余洪川者，江湖艺人也，以戏法游食四方。是日肩担彩箱，踉跄于途，布鞋为泥所蚀，底穿如钵，每步必为泥水所浸，声若败箜篌。

洪川蹙额，坐于道旁解鞋视之，见底裂尺许，自嘲曰："造物戏人，一至于此。"遂取残麻束之，三缚三解，终不能用。正无计间，闻侧径有足音，回首见一老叟负药篓而来，发苍面古，目若朗星，衣虽敝而洁。

"客官履败耶？"老叟声如洪钟。

洪川起而揖曰："然。欲赴县庙会，不意为雨所困。"

老叟审视其鞋，摇首曰："此非束麻可救。老夫宋姓，居前村，家有小女，颇娴针黹。客若不弃，可暂息寒舍，令小女补缀之。"

洪川感其诚，辞谢再三，终随往。约行半里，穿竹林，见茅舍四楹，环以菜畦，篱边黄犬见生人，狺狺作怒。老叟叱曰："大黄，退！"犬即垂尾入窦。

"香荷，有客至！"老叟呼。

户内出一女子，年十四五，衣粉裙，容色娟秀，肤白胜雪，见洪川，略惊，敛衽拜。老叟曰："此客履坏，汝为补之。再具温汤，令客浣足。"

入屋，洪川脱袜，足指皆赤，羞愧难言。香荷奉汤至，敛目不敢视。老叟煮粗茗，问曰："客何营生？"

洪川答曰："薄技在身，弄些小戏法糊口耳。"

语间，香荷取鞋欲缝，忽停针，眉峰紧蹙，持鞋反复审视，指尖微颤。洪川异之，问曰："姑娘识此绣纹？"

香荷抬眸，眸中带泪，声颤曰："此鞋绣法，乃先母所授。这鞋帮祥云纹，每朵云心皆藏'荷'字暗记，天下独一。"

老叟闻言，抢鞋观之，老泪纵横："是了！是秋娘手笔！吾媳秋娘，两年前洗衣于河，遂不复返，只遗一木盆、半只绣鞋。当时捞尸于下游，得一男尸，年二十许，左手食指缺半节，乃邻村冯丙纶也。官验无果，案遂沉。"

洪川惊曰："此鞋购于半年前青州渔山镇，卖者乃中年汉，貌不记。"

老叟握鞋恸曰："秋娘必未死！客可告吾子宋诚，令其往寻。"洪川诺，着老叟所赠新鞋去。

是夜，香荷梦母立于庭中，衣红裙，泪渍满面，指其足曰："荷儿，娘困于秽地，绣鞋为识，速寻宋郎救我！"言毕，化作轻烟入鞋中。香荷惊醒，见日间洪川所遗破鞋，竟在床头，鞋尖朝门，似有指引。

宋诚者，秋娘之夫也，在镇肆为厨役。得父书，掷勺奔归，持破鞋泣曰："此确是秋娘绣，吾知其藏鞋之地！"遂星夜赴青州。

至渔山镇，寻三日，果见一汉售鞋，其绣纹与破鞋同。宋诚伪购鞋，见鞋内"荷"字暗记，心愈急，尾汉至荒宅。宅门颓圮，墙有破洞，窥见院内一红衣妇缝鞋，姿容憔悴，正是秋娘！一汉怒斥："还不炊饭？汝这丧门星，烧吾绸缎庄，当以绣鞋偿！"

宋诚心碎，奔告渔山县令赵公。公素廉明，即率役往捕。破门入，见汉正殴妇，妇哀号不止。

"秋娘！"宋诚抱妇泣。

妇抬首，泪涌曰："郎来矣！吾实有愧！"

公审之，妇供曰："昔李伯仁（即售鞋汉）来村收丝，见吾貌美，赠锦缎诱吾。私会于破庙，为冯丙纶撞破，李赠五两银遮丑。冯屡索，且扬于村，李怒，掐杀之，投尸于河。吾惧，随李私奔。未半载，李宅失火，遂视吾为祸根，囚吾于斯，日令绣鞋鬻钱，稍迟则殴。"

李伯仁初抵赖，公令验其左手，食指亦缺半节（盖掐冯时为其所咬），又搜宅得冯氏所留借据（冯索钱时逼李立字），遂伏罪。

宋诚扶秋娘归，至村，见香荷持鞋迎于道，鞋上祥云纹竟泛红光，似有笑意。是夜，香荷再梦母，曰："谢荷儿与宋郎，娘冤已雪，今往轮回矣。"

后李伏法，秋娘断指自誓（截左小指，表悔过），与宋诚、香荷复为家。那只破鞋，香荷供于匣中，每逢雨夜，匣内似有绣线簌簌声，人谓秋娘魂仍护佑家人。

异史氏曰："一鞋藏爱恨，五两定生死。世间丑事，多起于贪，终于血。秋娘之悔，冯生之死，李贼之灭，皆由'遮丑'二字。殊不知，丑可遮于一时，难掩于三世。唯诚与悔，可涤秽浊，破迷障，此绣鞋之玄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