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一路上，我和吕老师谈论最多的还是岳老师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想为恩师田太岳老师写篇悼念文章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之所以迟迟没有提笔，倒不是时间有多宝贵，只是恩师的四个儿子都特别有出息，写了不少怀念恩师的文章，我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

据父亲生前讲，田太岳老师来上坪小学当老师时，还是一个刚20来岁的小伙子。时间应该是20世纪60年代的中后期，那时我还刚出生。

上坪小学是低坪大队的第8第9俩生产队合办的，9生产队把仓库清理出一间，楼上做教室，楼下是老师的厨房兼卧室。学校只有一位老师，开设1到3个年级的复试班，总共30多个学生。这样的小学低坪大队还有两所，是庙坪小学和金竹坪小学。只有低坪小学是全日制小学，开设1到5个年级，有一百多学生，5个老师。庙坪小学，金竹坪，上坪小学的学生读完3年级后都到低坪小学就读，特别远的开始寄宿，学校请了专门的炊事员。

上坪小学离我家不到100米，而父亲当时是9生产队的队长，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代，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是有一定权威的。可是父亲与田太岳老师的关系极好，感情特别深厚。父亲不识字，对有文化的人那是非常的尊重。听说当年我邻居家喜得贵子整竹米酒，田太岳老师也去送恭贺，可是支客师没有安排田太岳老师坐上席，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按照当地礼数，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坐上席。在父亲的潜意识里，老师毫无疑问是最尊贵的客人了。

轮到我去上坪小学读书的时候，田太岳老师早已调到低坪小学任校长去了。据说调动的原因是在几次期末统考中，上坪小学的成绩远远高于其它三所小学。

我读完小学三年级，步入低坪小学读书时，田太岳老师已是县教育战线的名人，低坪小学也成为勤工俭学的红旗学校。田太岳老师率先在低坪小学建起当地第一个沼气池，不但解决了学校缺柴少煤的困境，还解决了教室的照明问题。当时文教上的领导为了表彰这一成果，编了一首顺口溜的歌：岳老师真会搞，沼气搞成了，好处真不少，不用背煤炭，不用砍柴烧。

除了建沼气池外，岳老师还带领大家建了一个算盘厂。当时小学的算术里，珠算占据着半壁江山，算盘是紧俏物资。于是岳老师与区上的一家农机站联系后，购得一些配件，组装了一台生产算盘的机器。与大队领导协商后，大队干部派社员在梭子岩上砍来黄杨木，算盘制作就正式开始了。黄杨木生产的算盘珠精黄精黄的，不仅外形美观，而且质地坚硬，经久耐用。算盘在满足本校师生的需求后，面对外地一些学校老师的求援也没有袖手旁观，低坪小学生产的算盘一时名声大噪。

算盘出名的时候，低坪小学的茶叶也远近闻名。岳老师带领学生把校舍后面的乱坟包整理出来之后，种上了茶树，通过精心培育，没有几年就获得收益。也许是吸取了大山纯天然的灵气，那采摘的嫩绿茶叶通过手工制作之后，用烧开的山泉水一冲，满屋子就清香四溢，咂入口中，有种难以言表的舒缓。如今低坪小学已经停办快20年了，可那包茶树依然长得郁郁葱葱，每当一些年老的人从这里经过，总会觉得岳老师的身影在茶田里晃动。

客观地说，岳老师当时虽然取得一些成就，但也有不少困惑。记得语文课上，他领着我们读《黄帅日记一则》。当读到“今天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拆老师的台，打击老师的威信”时，声音轻轻的，头低低的，两眼无神地望着书本，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无奈让人心疼。

很幸运的是，我读四下的时候，“四人帮”就被粉碎了，抓纲治校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也就在这一年的期末考试中，我的语文获得满分，这引起了岳老师的高度关注。岳老师关注的不是我的语文考了第一，而是数学只考了第八，算均分我在全班25名学生中只排第四名。这样的成绩岳老师显然很不满意。因为文教局已经下发通知，我们这届学生小学毕业，将从上半县几千名考生中录取前一百名到长阳二中开设的两个重点初中班就读。岳老师目标很明确，保三争五，当时别的学校的老师还暗地里说他不知天高地厚。

我自然是岳老师保三争五的目标之一，为了数学，岳老师经常给我开小灶。很多次别的学生放学后，把我留在后面给我讲解难题。有次讲到繁分化简时，特别强调说，繁分化简这是小学算术中最难的，考试时有可能遇到这样的题。果然后来在试卷中印证了岳老师说的话。岳老师为了这届学生取得好的成绩，绞尽脑汁地想了很多办法。那时与低坪小学相邻的是水连大队的水连小学，岳老师与水连学校的老师协商后，俩校的学生互动，交换场地进行模拟考试，锻炼学生异地的应考能力。印象深刻的是水连小学的21名毕业生同低坪小学的25名毕业生坐在教室里进行语文考试时，第一道题是读拼音写汉字。我读过题之后，很快就写出来了：低坪水连坪，两校毕业生，共计四十六，并肩向前进。岳老师来到我的课桌前，看了一下我的试卷，笑着走出了教室。我听到岳老师兴奋地对语文老师讲，第一道题汤运来全部做对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低坪小学有5人达到长阳二中重点初中班录取分数线，一人因身体原因未能录取。低坪小学的这次出名，让岳老师不得不调离低坪小学，到更高一级的学校去大展宏图。

来到长阳二中后，才知道学校真把我们当宝贝看的。新做的课桌刷得红漆汤汤，新建的校舍白得耀眼，一日三餐有懒豆腐吃，一个星期打一次牙祭，吃一次肉。

好景不长。初一刚读完，中央出台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两个初中班的学生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所在地是资丘区，资丘区新建了一所重点初中，桃山中学。我理所当然地转到了桃山中学。由于桃山中学是新建，条件极差，到处坑坑洼洼，水源匮乏，很多时候要到几里外的溪沟里去提水。所有这些让我非常失落，唯有让我高兴的是岳老师竟然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我所在的班是重点班，班里的学生有十位同我一样来自长阳二中，只有田晓弘一人来自县城红光尖子班。田晓弘以前见过，他是田太岳老师的二儿子。他用自己的优异证明了他的不凡，高中毕业考取了中央民族学院，先是留校，然后是去民委，后来又调到全国人大常委会工作，这是后话。其实这个班的大部分学生是从各公社的学校抽取的优等生，这些学生听我说是从长阳二中（也就是原来的西湾中学）转来的，开始是有些质疑，认为我在吹牛。证实是真的后，又有些不服气。我年少不更事，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谈论这所学校的条件如何简陋和艰苦，长阳二中的条件如何优越，待遇如何优厚。甚至口无遮拦地说长阳二中的很多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这所学校的老师许多是民办教师转过来的。这些不但激起了其他同学的强烈反感，更是招致了一些老师的冷嘲热讽。

我的这些言行不知怎么就传到班主任吕老师口中去了，不巧的是吕老师刚好是民办教师转正过来的。这事很快就招来了狂风暴雨。吕老师用一堂班会的时间对我进行了不指名道姓的严厉批评：有人认为在二中读过书，了不起，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真了不起的话，一定不会这样骄傲自满，而是继续用优异的成绩来赢得同学们的羡慕……同学们都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我，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堂班会之后，我对自己的一些言行有些后悔，认为在吕老师心里留下了坏印象，今后很难与吕老师融洽相处了。只是没想到与吕老师之间的不快来得那么突然，有些猝不及防。

临近寒假。语文考试结束回到寝室时，发觉放在床铺下的球鞋不见了。我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四周寻找，仍不见踪影。我一时六神无主，瘫坐在床上。这双球鞋是母亲用卖鸡蛋的钱一分分积攒下来给我买的。说是对我成绩好的一种激励，其实是对渴望新球鞋的其他兄妹的一种解释。想到这双球鞋来之不易，我有些舍不得穿，仍旧穿着那双有些破烂的布鞋，把球鞋放在寝室里好让它保持崭新的面貌。脑子里一片茫然的时候，开饭铃响了，我拖着铅一样沉的双腿去厨房找到自己的饭盒，如嚼苦汁似的胡乱吞了几口，便将饭盒送回了厨房，然后回到教室，强行翻开英语书复习，逼迫大脑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然而越是想聚精会神地复习，大脑里越快地蹿出那些横七竖八的问题。

恍恍惚惚地完成了英语的期末考试，整个人像散架了一般。晚饭没怎么吃。胡乱地在操场里转了几圈后回到寝室，全寝室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被这些目光刺得无所适从，忍不住要大声疾呼的时候，我的上铺覃同学用一种让我难以承受的语气对我说：“吕老师让你去他寝室。”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吕老师门前喊报告。吕老师像等待我多时似的，在屋里大声应道：“进来。”

一进吕老师寝室，吕老师就对我大声命令道：“站好。”我大约站了十分钟，吕老师才开口问我：“听说你的球鞋不见了，为什么不向我报告？”我无言以对。这事我的确没有向吕老师报告，我总不能在吕老师面前承认，是因为我认为吕老师对我有成见而放弃对吕老师的求援吧？也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时候，吕老师说出了令我不寒而栗的话：“你不向我报告，是不是就来个强盗偷我的，我偷强盗的。刚才覃同学来报告他的球鞋不见了，是不是你偷了？”

难怪全寝室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难怪覃同学用那种阴森森的语气同我讲话，原来他们都把我当成贼了。我怒火中烧，使出平生的力气冲吕老师喊道：“血口喷人。”吕老师被我这种语气激怒了，怒视着我说：“如果你不想被学校开除的话，就跟我端正态度。”吕老师对我的训导正进入高潮的时候，门外有人喊报告。

进门的正是覃同学 ，他来向吕老师报告，他的球鞋在我的枕头下面找着了。我五雷轰顶，知道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捉贼拿赃，现在是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虽然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拿覃同学的球鞋，但有许多证据表明覃同学的球鞋就是你拿的。我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愿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去找校长处理这件事。”吕老师这样说着，把我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岳老师听完吕老师的陈述，显得异常冷静。我据理力争的辩白，岳老师也不认为是态度上的抗争。岳老师平心静气地对吕老师说：“任何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而应该客观冷静地寻找确凿证据，尽量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不能因为一件事情的处理不当，而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听了岳老师的话，我号啕大哭起来。望着岳老师那和蔼的眼神，我就像是望着慈祥的父亲。我哭着喊道：“岳老师，我真的没有拿覃同学的球鞋。我的父母极小就教育我，小来偷针，长大偷金。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誉背到老。”

岳老师见我哭得如此伤心，安慰了我一番。不由自主地对吕老师说：“汤运来的父亲我相当了解，对子女教育非常严格。汤运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绝不会有这样的不良行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让时间来证明一切。”

待吕老师走后，岳老师望着泪流满面的我，关切地对我说：“你回去不好交差，我想办法给你买一双新球鞋？”“不，不要。”此时我已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岳老师给我买球鞋。我知道岳老师虽说一月有几十元的工资，但要培养四个儿子读书，日子也过得紧巴，甚至拉饥荒。清楚地知道，他的大儿子田贞见考取武汉大学，县教育局发简报大力宣传田贞见等是一群优等生的时候，岳老师还在为给大儿子添置一块上海手表想办法。处于这种情形，我是不能接受岳老师勉为其难地帮助的。不过说来也怪，这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可岳老师那关怀我的眼神，就像一幅画面，常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岳老师说得对，时间能证明一切。1990年10月，我的小说处女作《临时工》在《宜昌日报》发表，并获得金山杯征文奖。从三国古战场当阳开完颁奖会回家，在宜昌转车时，意外地与吕老师坐到了同一辆公汽上。吕老师见到我，显得有些激动。吕老师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表情有些严肃地说：“汤运来，这些年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那年的球鞋事件，我也是好多年后才从一位同学口中知道真相。当年你因锋芒太露，别人认为你太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为了灭你威风，同寝室的同学密谋将你的球鞋扔进了厕所，把覃同学的球鞋放到了你的枕头下面。现在想来，真得感谢岳老师理智，不然的话我就成了改变你人生的罪人。”

听了吕老师的话，过去心头那种委屈、压抑，甚至耿耿于怀，恍然柔软到无影无踪，竟然有一股温暖涌上心头。一路上，我和吕老师谈论最多的还是岳老师。吕老师说岳老师工作起来就是个拼命三郎，现在调到镇教育组工作后比以前更忙了。

与吕老师相遇之后，时时有去拜访恩师的念头，无奈整日为生计奔波劳累，加上高考落榜，一直未能走出大山，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辜负了岳老师对我的期望，觉得无颜面对恩师。万没想到，就在92年的初春，家家户户忙着过元宵节的时候，岳老师英年早逝，离开了他热爱的教育事业。

转眼间，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岳老师离开我们已30多年了，可是岳老师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乃至举手投足，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对岳老师的怀念，并不曾因时间的推移，年轮的增厚和岁月的风蚀而有丝毫的减退，反而是与日俱增，愈益强烈。我曾多次试着把对岳老师的怀念变成文字，可是岳老师四个儿子为他们的父亲写的悼念文章堪称经典，让我怎敢提笔？1993年的时候，岳老师的长子，著名作家田天写的《向父亲倾诉》，不知感动了多少人，看哭了多少人。2024年的时候，岳老师三儿子写的那篇《父亲坟头的万年青，还那么青么？》，不知又让多少人泪流满面，不知又勾起多少人对岳老师的无尽思念。

三年前，我在天池口码头坐船去县城，有一位老者与我一起上的船，并成为邻座。听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与老者交谈后才知，老者是四川人，阴阳先生。他听别人说，天池口以前是稀乎出天子的地方，现在岳老师的四个儿子都是大学生，而且在中央、省、市的工作岗位上业绩不同凡响，肯定是风水好的缘故。于是老者暗地里观察了岳老师的老屋，祖坟，觉得没有特别的地方。不过他在天池口听到了许许多多岳老师教育和培养四个孩子成才的故事，老者由衷地赞叹道：田太岳真的是个很人。

很人岳老师，您就含笑九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