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道工序里的一个疏漏,这双鞋就可能变成垃圾”| 深度专访鞋类设计机构 FOARMS
发布时间:2025-08-03 21:08 浏览量:1
作为一家始终在挑战跑步既定印象的品牌,SATISFY 在年初正式发布了品牌首款越野跑鞋——TheROCKER。这双鞋在圈内外引发复杂而火热的讨论,有人一眼相中它的外观,有些人则对它的性能持保留态度——无论如何,对于一个体量不大的品牌来说,TheROCKER 已经赢得了足够多的目光。
然而另一面是,TheROCKER 的问世,其实标志着 SATISFY 首次正面挑战传统运动鞋巨头。
没有自建鞋类设计团队的它,找来了一位神秘盟友——FOARMS,一个专注运动领域的全球鞋类设计机构。而这背后,也是一个独立鞋类设计单位对抗整个鞋类设计行业的故事。
TheROCKER | image:IG@satisfyrunning
“我们在社交媒体上没有太多粉丝,对我来说,粉丝多或少并不重要。但业界和品牌大多都认识我们,这一点是最关键的。”
在我联系上 FOARMS 的联合创始人 Erik Arlen 后,他是这么打消我疑虑的,在这之前我担心他会回绝我们的采访邀请。我曾开玩笑地形容 FOARMS 在行业里是个“雇佣兵”的存在,因为它并不隶属于某个品牌,而是作为品牌与消费者之外的第三视角并以创造性的方式解决问题。
那问题来了,品牌为什么要找它设计鞋子?
Erik Arlen | image:IG@f_o_a_r_m_s
FOARMS 这一存在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打破了制鞋行业长期以来依赖内部设计团队的传统模式。品牌可以邀请具备“外部视角”的设计单位进行协同合作,甚至是一个具备完整产业链的独立机构——从概念设计到材料开发、再到生产制作,FOARMS 都能一手包办。
对于 SATISFY 这种非传统运动鞋品牌来说,将鞋类设计交给 FOARMS 不难理解,但实际上,Salomon、始祖鸟和 Moncler 这类品牌,它们同样邀请过 FOARMS 参与不少鞋款设计。
FOARMS 参与设计的一些项目 | image:FOARMS
也正是这种独立视角,让 FOARMS 的两位创始人:Erik Arlen 和 Greg Lever-O'Keefe,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当下鞋类设计行业中存在的“问题”,并以一种纯粹的态度,享受解决问题的全过程。
不多铺垫了,来正式进入这次与两位业界幕后大佬,深度对话的现场。
“FOARMS”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我们每天都在探索各种“形式”(Form)。形式是所有设计的基础,无论是功能还是美学,都是从对形式的探索开始的。我们特意加了一个“A”,一方面呼应我们热爱的材质“Foam”(泡棉),它是鞋履不可或缺的材料;另一方面,虽然这个“A”可能会让人一开始读不顺,但却能帮助我们在搜索引擎中更容易被找到。
就像是那种“空白纸上写下第一个词”的感觉。我们一路走来,逐渐与这个名字契合,现在我们真的相信,FOARMS 已经打破了传统鞋履服务的模式——从概念到成品,从服务到解决方案,都在创造全新的“形态”。
FOARMS 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反思,它代表我们在设计、创新和开发上不断演变的过程,还体现了我们工作的蜕变性质——不断变化,始终进步。
对于大多数设计师来说,都是在不同的品牌公司交替工作,为什么你后面选择成立 ARRO Studio,再到鞋类设计单位 FOARMS,是什么让你做了这个决定?这样的选择在行业内常见吗?
我最初在 Nike 总部工作了五年,许多基础知识仍在我身上发挥作用。我认为 Nike 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学校,我 23 岁加入,29 岁离开。可能是我太天真了,觉得已经学到了足够的东西,想尝试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我认为,“天真”对于设计和创造力反而是很宝贵的。后来,我搬回巴黎,与朋友一起创办了 ARRO Studio。八年来,我们涉足了各个行业,鞋履反而被我放在了一边。
长话短说,ARRO Studio 画下句号,我和 Greg 在 2020 年创立了 FOARMS,我们的目标是百分百回归鞋履设计,但通过两个团队(中国台湾团队负责生产研发、法国巴黎团队负责创意设计)——全新的方式交织创意方向、设计和研发。
image:IG@f_o_a_r_m_s
我看你们过往合作的品牌中,例如 Salomon、Moncler 等,其实不少品牌都拥有自己的独立鞋类设计部门,为什么它们还会邀请 FOARMS 协同或独立设计呢?
我们在鞋履领域确实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跟很多优秀的材料和组件供应商关系密切。但最关键的,是我们能提供“品牌之外”的第三视角。站在行业内,但不完全融入某个品牌的体系,让我们能看到更多,也更敢挑战原有框架。我们喜欢这种“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的状态。
同时,我们也擅长为设计提供背景脉络——不仅仅是单一美学或功能逻辑,而是能把设计放在更大的品牌语境里考虑。这一点,很多品牌也给予了高度认可。
很多时候,品牌其实只是想“跳出自己”,他们需要的是一种不被内部政治、市场数据或股东压力左右的声音。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一种锋利、自由、不被污染的视角——那种保持真实、不容易被滥用的设计立场。
我们先来聊聊 TheROCKER——你们与 SATISFY 共同设计的首款越野跑鞋,这个项目是怎么启动的?
项目由 SATISFY 创始人 Brice Partouche 和设计总监 Kotaro Shiomi 牵线,当时我在为始祖鸟做顾问。后来我发现,Brice 的办公室离我们就 5 分钟路程,这种地理上的亲近成为合作的关键——我们可以面对面完成每一个样品的审查、互相交流想法,而不用开任何视频会议。
Brice 一开始就拿出了一张草图,虽然他说自己对鞋不太了解,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他一开始就提出要采用摇杆几何形状,并且应该叫「TheROCKER」。有了清晰的方向,我和 Greg 就可以用 FOARMS 的资源和创造力全力以赴。
Brice Partouche | image:IG@bricepartouche
我记得最初和 Brice 通话时,是在巴黎的周末下午。他不是在家接电话,就是在 SATISFY 办公室里,背后是精心布置的 Frama 架子。那种纯粹的、艺术学院式的创作氛围真的很难得。
项目的起点是一个问题:如何做出一双“幽灵感”的终极越野跑鞋? Brice 给了我们完全的自由,这种信任让我们能够去打破一切限制:开发新泡棉配方、定制纱线、甚至用 3D 打印做中底模具,只为在柔软中保持锐利触感。
一切的开始,都是把 Brice 脑中的想法具象化。
比起业内传统使用钢模制作中底,3D 打印铝模成型制作的中底有什么不同?
使用 3D 打印,是为了最大限度发挥 Euforia 泡棉的功能特性。打印模具带来的设计自由度,让我们可以极其精准地控制空气在中底中通过的路径,实现稳定的泡棉混合,从而让脚感更均衡、更一致。
泡棉技术一直在演化——新材料、新配方、新设备层出不穷。但和橡胶不同,大多数泡棉在压缩后容易失去形态。我们希望中底上那种立体“鸡皮疙瘩感”的点状纹理可以保持锋利、清晰,就像 Euforia 材料的标志。虽然 3D 模具主要还在原型阶段使用,但我们把早期的测试样给 Brice 看,他非常喜欢这种效果,最终决定投入正式量产。
此外,3D 打印模具比传统加工过程更节省材料和用水,精准度也更高,有助于提升部件之间的契合度。
image:FOARMS
TuneLug 外底设计的圆锥形凸纹不常见于跑鞋中,这种设计是怎么考量的?
我们始终偏爱锥形钉的概念,因为越野跑本质上是多方向运动,这需要鞋底能在复杂地形中既“咬地”,又能顺利脱离地面,保持运动流畅。这种 360 度的锥形钉,能很好地在抓地力与释放感之间取得平衡。
过去确实也出现过一些圆形或月牙形钉纹设计,但我们这次的几何形态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钉纹都经过单独调校和设计。我们的数字设计师 Théophile 为此花了大量时间。虽然这类钉纹在越野领域较少见,但其实在足球鞋上非常常见,它的机械结构最适合多向抓地。
更重要的是,每一个钉顶端都有一块平面,相比传统人字形钉,在湿滑地面上能提供更大接触面积,从而更好地发挥 Vibram Megagrip 的性能。设计灵感还来自 Brice 收藏的遥控车模型,我们参考了一些越野轮胎的侧钉设计,把它们融入到了鞋底结构中,同时提升了稳定性和缓震。
可以细看圆锥鞋钉侧面的三角形凸纹是与水平面的圆形凸纹不同 | image:IG@f_o_a_r_m_s / IG@rcdecontrol
始祖鸟的鞋款,从 The Sylan 到 Kopec,你们在设计这一系列产品时似乎都使用了相同的设计语言,一种模块化、结构化的设计方式。这种设计语言在鞋类设计中似乎不太常见,连 James Arizumi(曾任 Nike ACG 、Nike SB、Jordan Brand 设计总监)也称赞你们“Creating a line that is distinguishable in a crowded industry”。
首先感谢 James,他是我非常尊重的朋友与设计师。我们始终认为,作为独立设计师,最重要的是在合作时成为品牌的“催化剂”。我们的目标是——即便我们是外部团队,最终呈现的设计必须让人说得出“这就是 Arc'teryx”。
始祖鸟本身就有非常清晰的设计语言,这在其超过 30 年的产品迭代中逐渐形成。比如你在远处看到一件始祖鸟的夹克,就能识别出品牌,但很可能分不出是 Alpha SV、Alpha、Beta 还是 Rush 系列。我们尝试将这种辨识度延续到他们的鞋履上,虽然鞋的轮廓变化更明显,但我们依然追求一种统一、克制、精简的视觉表达。
因为真正好的设计,往往“少即是多”。
你们和 Salomon 合作设计的 S/LAB Ultra Glide 耗时近三年才完成,这在鞋类产品设计周期中并不常见,其中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挑战非常多。我们在 Salomon 的角色更多是提供创新和概念开发,最终成品则由他们内部的设计与开发团队完成。这种模式很好地平衡了我们作为“外部观察者”的独立视角,以及 Salomon 团队将产品落地的执行力。
Ultra Glide 这个项目中,我们在 2022 年初呈现的概念,与最后发布的成品非常接近。它在 Salomon 内部挑战了不少既有认知。S/LAB 系列传统上代表的是轻量化、专为技术地形设计,并满足精英运动员(例如 UTMB 赛跑者)的需求。但 Ultra Glide 引入了一种新的几何结构与中底构造,目的是在超长时间(25-30 小时)比赛中,帮助跑者调整足部姿态、吸收冲击。我们称之为 Relieve Sphere 技术。
S/LAB Ultra Glide | image:IG@f_o_a_r_m_s
因此,这种方法对 S/Lab 的原始定位和模具造成了颠覆性的影响。但好在当时的创意总监 Sébastien Mermet 和现任品牌总监 Scott Mellin 都非常支持这个项目,帮我们在内部推动落地。
事实上,鞋履开发是一个极度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无数人和专业领域。有时候,公众只记得某位设计师的名字,但其实背后是集体智慧的成果。一个小细节可能会让整个项目解体,也可能促成品牌的巨大转型。
我们了解到 Greg 在足球鞋和跑鞋设计领域都有不少设计经验,这两个领域对于鞋类外底纹路的要求都不低,而且 FOARMS 在不少设计作品中都挺注重纹路设计。
我从 26 年前就开始做运动鞋了。当时为英格兰顶级球员定制足球鞋,还拿到英国足总的资助,去调研 91 支职业俱乐部的运动伤害数据。我们发现很多伤病都与鞋钉设计直接相关,钉子的布局、形状、排列方式都会影响脚在高速和多向运动中的状态。而在比赛中,某一个鞋钉上所承受的压力可以是体重的 5 倍甚至更多。
这让我意识到:钉纹设计不是造型或品牌视觉的问题,而是运动表现和伤病预防的核心。在某些情况下,这可能是决定球员职业生涯长短的关键。这项研究后来延伸到了奥运项目,比如英国国家队的百米短跑鞋、冰橇鞋,以及板球、橄榄球等项目。
在 FOARMS,我们依然对鞋钉痴迷不已。因为它是“脚与地面”的第一接触点,我们始终给予它应有的重要性。
作为一个独立的鞋类设计公司,你们如何在委托品牌与个人想法之间取得平衡?
这就是“限制”的美感。我们其实很喜欢有 Brief、有条件的项目。作为工业设计师,本就擅长在有限中创造。当我们面对一个品牌、一个运动员、一个问题或一个工艺流程时,反而最能激发灵感。正是这种张力,与品牌之间的对话,共同塑造了我们的创意方向与过程。
FOARMS 为 Moncler 重新设计的 Trailgrip LP | image:IG@moncler
所有合作里最满意的一个项目是?
TheROCKER。与 SATISFY 的 Brice Partouche 之间的创作关系,在这个行业里非常稀有,我们聊的永远是产品与它的语境,不断在宏观文化参考与微观工艺细节之间来回穿梭。深夜也好,周末也好,我们都乐在其中。这种纯粹的创意交流,比起品牌名气或商业数字,更能说明一切。
SATISFY,无需多言。
TheROCKER 的造型灵感还来源于 Brice 热爱的专辑封面 | image:believeintherun.com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现在也是,在鞋类设计领域很流行选用 Archive 鞋款进行改造推出。你认为这种方式对于整个鞋类设计领域是好是坏?
有些档案款确实是经典之作,消费者有机会重新接触到它们是件好事。但我个人希望这些重制工作能由真正理解这些鞋、热爱它们的人来做——那些有工艺判断力、知道怎么还原细节的人,而不是把设计团队拖进去不断炒冷饭。
每个品牌都需要找到平衡点。如果一个品牌只靠复古赢得注意力,那就很危险了,最终会被潮流反噬。
我觉得这完全取决于“为什么做”。是因为时机真正成熟了,潮流钟摆回到了那个点?还是因为团队已经没点子,只能靠情怀保命?
今天早上,卖我咖啡的女孩穿了一双 adidas Spezial。我觉得挺酷的。我 18 岁时也很喜欢那双鞋,而她现在正处在我当年的那个年纪。更有趣的是,我爸以前也穿这鞋——不过他穿是为了实用,不是为了复古潮流。但现在,他又穿上了,只是这次是为了那种“温暖的怀旧感”。
当下这个时代很特别:市场变大了。不是 Nike 一出现就能把 SATISFY 踩掉的年代了。它们可以同时存在,并且都做得不错。所以你问我怎么看?我觉得都挺好。
如果让你总结出当下鞋类设计领域的最大问题,你觉得会是?
产品太多,耐心太少,产业太大。
人。
重新思考鞋类制作的每一环节,即便是常被忽视的内部填充物。| image:IG@f_o_a_r_m_s
未来有没有什么合作计划或者感兴趣的材料透露一下。
越是深入设计流程,就越会对“新机器”或“新制造方式”感兴趣——这些常常会反过来引导我们开发新材料。鞋履产业的自动化变革,正在慢慢加速。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转折点。尽管已经有很多现有的倡议,但与鞋业的规模相比,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我还在寻找 AI 和制鞋之间的真正交集。
我之前说“问题是人”,更多是从生产端讲的。到今天为止,一双鞋在最终成型前,可能还会被“上千只手”碰过。而只要中间有一个环节出错,那这双鞋就可能变成垃圾。
所以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保护那些真正有技术的工匠,在不失传的前提下,引入能够支持他们、而不是取代他们的技术?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至今远远没有解决。
FOARMS 官网罗列出的历史合作项目 | image:foarms.com
实话说,这次谈话的收获远出乎我意料,Erik 和 Greg 的回答很好地解释了作为“外部视角”是如何在整个靴履设计行业运作的。他们“一只脚在内,另一只脚在外”的形容,也让我联想起作为一个编辑理应拥有的视角与态度——保持中立但又不失锋利。
Erik 谈到鞋履开发是个极其庞大复杂的过程,一个细节足以促使整个项目解体,这与 Greg 认为当下业界最大问题是“人”的意思相同——得尽可能减少设计干扰因素,才能真正推动项目落地。而 FOARMS 的存在正是简化了这一流程,并且他们是享受这种创造性解决产品问题所带来的快感,无关品牌股价、市场营销与流行趋势等等……
与其说他们在做设计,不如说是在重新定义品牌与产品之间的“介入方式”。而这种方式,或许才是当下鞋履行业中最稀缺也最有价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