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运河大码头的老事
发布时间:2025-08-06 16:26 浏览量:1
聊城的大运河是一部流淌的史书,如果说她涤荡着岁月的沧桑,码头就是镌刻的印记;如果说她阐释着跌宕的过往,码头便是那长卷的节章;如果说她演绎着生命的烟火,码头则承载着智慧与顽强……
徘徊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古运河畔码头旧址,身后,千年的东昌府古城沉香泛泛;眼前,穿城而过的大运河逶迤蜿蜒。当年,从脚下的码头摇撸扬帆,沿河上朔可直至大都京城,顺河而下亦可通达西子湖畔,那绵延1700多公里全靠一镐一撬雕绘出的巨龙,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尽拥怀抱,把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等省市串连成长龙躯体上一处处闪耀的装点。码头,正是这装点处光彩的珠润,是航运者期待的驻足,也是远行人疲惫的归属。围绕码头生息的人们,肚里都装着一部运河码头的兴衰史。
从码头左边的“通济闸”到码头右边的“碑楼子”,父亲每每说起家门前的运河、码头都如数家珍:闸口就是运河的咽喉,无论你是纵横江湖的雅士商贾,还是仗剑天涯的游侠勇夫,都必先候待“通济闸”开闸放行方可驶向远方。我国一向都是大河东流,而这人工开凿的运河是南北走向,不能借助西高东低的天然地势差形成河水的自然流动,先辈们便在河道上建起了许多道水闸,把运河分成了若干段河道,当下游闸落下,上游闸升起,水位便提升起来,升到一定高度时,上游闸落下,下游闸开启,船只顺水而下,到下一闸再以相同的方式操作,船只就再一次顺水而下,如此来往重复,便大大节省了运力。我们的祖辈就是如此的聪慧,因而这大小毗邻的两个码头,就建在了运河流经闸口后向南慢弯的河岸处。
民国初年,父亲便出生在这古运河畔,与码头朝夕相伴。码头的一石一阶已熟稔成他手掌上的道道纹理,河床的一沟一坎早粘合在父亲绵长的记忆里。那亘古蜿蜒的千年运河谱就的恢弘巨章,在我已化繁为简成夏夜里河沿纳凉时,父亲讲述的一段段运河故事,延展成码头起航的帆桨涌出的斑斓时光。
用条石垒砌的码头,阵列方正、台阶整齐,不知多少装运夫们膝盖脚掌的磨砺滚爬,将其打磨地溜光平滑;凿掘在石板上拴锁缰绳的圆窟,被泊位的缆绳勒出道道深深的沟痕,像老人唇边的皱褶,历数着码头当年船来人往的繁忙。小时候,它是我们孩子玩耍的乐园,穿越时光隧道,我们依稀望见虎距龙盘的“崇武大码头”,和周家大院的私用小码头,沿河上下的四季商船来往穿梭,络绎不绝,绵延数里,犹如水上列车,日夜繁闹,舳舻蔽日,桅樯如林,盛况空前,成就了享誉古今的东昌八大景之一“崇武连墙”的壮观。
父亲说,凡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明清时期码头的繁盛,一是上天的眷顾,让这通达南北的大运河从东昌府流过。二是官家的扶持,免赋税、建码头、清淤筑堤等鳞次种种,都得依靠官方的主持。三是人气的聚合,那远近各路的商家踏浪而来,汇聚码头,交投活跃,争相在大小码头占据有利地势兴建会馆,先后建起的八大会馆有:太汾公所、山陕会馆、苏州会馆、江西会馆、武林会馆、赣江会馆、杭州会馆、绍余会所均傍河而立,最为恢宏壮观的,当属山西陕西商人集资兴建的“山陕会馆”,外看琼楼玉宇,璀璨多姿,内观雕梁画栋,结构精湛,是商家联乡谊、祀关帝的所在,既是馆又是庙,每逢庙会都唱大戏,孩子妇孺争相围观,连老城里的人也来赶庙会凑热闹。至今,完好伫立于古运河岸的山陕会馆,见证着运河码头的风云变幻。大小码头一带的运河商埠区,繁华程度已大大超过老城区,东昌府成为运河沿线九大商埠之一,誉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会”。
然而,每当我们垂涎着码头往日的繁盛,追问家门前的码头何以由兴盛转入落寞的时候?父亲总是一句深深地叹息:码头是运河的风向标,连着国家的盛与衰!
父亲的回忆,如落叶,风干了水分,渗透着惋惜:
清咸丰年间黄河决口,运河堤防被冲毁,南来的运河水被阻,漕运逐渐减少。鸦片战争爆发,清王朝自顾不暇,运河的固防清淤等事务哪里还有人问津,待到军阀混战时期,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运河便任其凋零下来……运河漕运受阻后,开始还有近距离的通航,慢慢地多数大客商转去他乡,个别的小打小闹维持生计,再之后,随波凋零的运河转而竟放纵成了一个病态十足的疯子,汛期时它象吞食了巨物的蟒蛇,翻滚拍岸,暴怒异常;到枯水期河床干涸,泥沙见底,坦露肌肤,堕落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臭水沟。码头逐渐丧失了她最原始的功能,辉煌不再,但依然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虽钝而坚。
民国27年上大水,呼啸而来的洪流象一群疯狂的猛兽,挟沙带风的扑来,迅速淹没了城池,河水蔓延,汪洋一片,唯见树梢屋脊辨别着方位,东关大街上都要靠船摆渡,土坯的民房一片片倒塌,溺水的老人孩子不计其数,唯有运河码头磐石如故,留给我们一块立脚地儿,几户人家站在码头石基上,愣是硬撑了七天七夜,勉强存活下来。待水耗下去时,满目破败,不堪入目!是码头,用他老朽的肩膀扛起了儿孙们的身躯!那一年,父亲十岁。
码头日益萧条,最先感到艰难的是靠码头出力的一拨人,既无田产又无本钱,咱家就在其中。父亲说:岁月动荡,最背累的还是老百姓。运河商埠区退去了往日的喧嚣,不日竟驻进了当兵的,那些驻军忽而来忽而走,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了一拨人。以往围着码头讨生计的人们各寻门路,周边的几家生意常被当兵的赊欠,一换防就找不到债主。爷爷支了个烟摊子,担不起有赊无还,不久便关了张。郭家武馆的郭汝河,本是武行中有名有号的人物,聊城少林拳的传人,参加过义和团,济南擂台打败了日本武士,可年月不济,也得先护嘴不是,转而开起了酒馆。山西的药材商王家,开了个“怀仁堂”药铺,生意也都是惨淡维持。
大运河仍然是忽涨忽落,上涨时码头的台阶成了妇人们洗衣的搓板,河沿上靠缝补浆洗维持生计的妇人,在被她们男人磨平的石阶上,不断挥舞着棒槌,用力搓洗,像要把她们心中的愁苦都榨出来一样,我奶奶便是其中最勤奋的一位。这时的码头在用另一种方式承载着人们的辛劳。河水下落时,可以直接趟过对岸,刚满十岁的父亲,饥饿难耐,穿梭在运河两沿勒树叶树皮充饥。父亲渴望求学又无力支付学费,辗转央求下进“博聊关”学堂当了童工,刚刚勉强糊口,偏偏日本鬼子又来了。此时,聊城县长兼第六专区司令范筑先,不顾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南撤的命令,毅然通电全国:“保土守责,抗战到底!”范司令收编各路武装,不管是民团、溃兵还是土匪武装,只要抗日就联合对外,统一编制,在共产党的建议下,发动全城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鲁西汉子骨子里流淌着一股不屈的血性,老百姓为保卫家园积极响应,“你爷爷卸了咱家的门板去抬担架。”从三七年秋到三八年冬,轰轰烈烈的一年多,打出“山东红了半个天”的壮举。可是最后,日本重兵压境,范司令以身殉国,聊城还是沦陷了。
“我的老师”,这是父亲必谈的话题:我的老师是范筑先的私交好友,是咱码头最有学问的人。三八年冬月,日军集中重型火力和军事主力来攻打聊城,学堂要关门停课,那天,老师脚步沉重的走上讲台:孩子们,今天是最后一节国文课,把书本收好,我给你们讲个历史故事。老师讲了“卧薪尝胆”的故事,然后,老师看着自己孩子一样的学生,语调深沉:孩子们,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我们不仅落后,我们还一盘散沙,看看我们河沿的码头,中国人要象那石砌的码头牢不可破,就没有什么惊涛骇浪能把我们摧垮。
半年以后,伪政府强令各行各业复课、复市,学堂要求老师选课程,老师只一句话:“那两门课我坚决不教!其他的科目文理皆可。”那天,师生二人站在码头台阶上,父亲问:“那两门是什么课呀?”
“是日语和实业,都是日本人对中国孩子的奴化教育。”
“学堂里谁学会一句日语,就发给谁一块糖果吃。”
老师忽然悲愤道:“日本人对中国早已觊觎良久啊!他们伪装友善,魔掌直接伸向了下一代。用心何其阴毒!?”
这时,从运河对岸的越河圈传来隐约的吟唱声,老师摇头痛惜:“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懵懂的父亲跟着老师,眼望残破的运河,站在码头石基久久伫立……
百姓的日子还得继续,学堂也开始复课,老师最终任教了两个学校的老师们选剩下的英语课。之后,从老师那里,父亲知道了爱迪生,懂得了实业救国,听到了清朝状元张健为救国兴业干纱厂的事迹,并在多年后效仿其作为开启了自己的实业……
大运河依然累积着自己的年龄,岁月的风烟把大小码头装扮成历史的景物,却依然不老,槐柳掩映的古运河岸,和熙的阳光洒落周身,泻入碧波涟漪的运河水,我被幻化成水中由远及近的波纹,倾听着码头的述说和低唱:小码头,大世界;载天下,映时代。 ——程世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