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野俏儿记

发布时间:2025-08-14 12:07  浏览量:2

秋收后的田垄上,总少不了“野俏儿”的身影。这些披挂黑白羽衣的鸟儿,在枯黄的秸秆间蹦跳着,长尾羽像把小折扇,走一步便轻轻划拉两下,村里人都说它们是“地里的巧媳妇”,专捡拾遗落的谷粒。那时我总蹲在田埂上看它们,见它们喙尖儿啄住颗谷子,扬起头“喳喳”叫两声,像是在跟同伴报喜,阳光给它们的颈羽镀上层紫蓝色的光,倒真应了“野俏儿”这个灵动的名儿。

上初中那会,寒冬的早自习总让人难熬。天还没透亮,就得揣着冰凉的馍馍往学校赶,脚踩在结着薄霜的土路上,咯吱咯吱响。走到村外的野地里,天边刚泛出青灰色,就见一群群野俏儿聚在荒草甸子上,细长的爪子扒拉着枯黄的草茎,寻觅藏在底下的草籽儿。它们见了人也不慌,顶多往边上蹦两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你,倒像是在说:“这地儿咱先来的,分你半颗草籽儿不?”

娘把野俏儿领回家那天,日头正斜斜地照在院墙上。她肩上搭着沾着草屑的蓝布衫,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鞋盒,见我放学回来,忙不迭地招手:“快来看,地头碰着个掏鸟窝的娃,这野俏儿雏鸟掉在草窠里,娘给讨回来了。”我凑近一瞧,鞋盒里躺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嫩黄的喙张得老大,发出细弱的“叽叽”声,身上已经冒出一些绒羽,稀稀拉拉的,倒像个没长开的小毛球。

自打这雏鸟进了门,我便成了它的“娘”。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灶台边给它找吃的。娘说雏鸟得喂软乎的食物,我就把玉米饼掰成碎渣,拌上点温水,用竹筷挑着往它嘴里送。小家伙吃食可凶,听见响动就仰起脖子,喙尖儿直往我手心戳,常常吃得满脸都是渣子,倒像个没擦嘴的小娃娃。怕它冷,我便把旧棉裤拆了,剪块棉花垫在鞋盒里,夜里还得把鞋盒搬到床头,听着它细细的呼吸声才能睡着。

那时村里正热播《少年张三丰》,少年张三丰的身边总是有一只叫“鹧鸪仔”的鸟,我瞧着这鸟儿聪明又威风,便学着给这野俏儿也起名叫“鹧鸪仔”,虽说知道这名字跟它对不上号,可架不住觉得顺口。每天上学前,我都要跟它念叨两句:“鹧鸪仔乖乖,等我回来给你带蚂蚱吃。”它倒也灵性,听见我说话就歪着脑袋,小喙“哒哒”敲着鞋盒边沿,像是在应和。

渐渐的,鹧鸪仔的羽毛长全了。颈子上的羽翎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翅膀上的黑白花纹格外分明,往院墙上一站,倒真有几分“少年侠客”的派头。我常蹲在地上,看它在鸡群里打转——那些红毛母鸡总爱啄它的尾巴,它也不恼,扑棱着翅膀飞到墙头,歪头看着底下气急败坏的母鸡,那神情,活像个逗弄人的小皮猴。

最有意思的是教它飞。开春的时候,院子里的杏花刚冒出花苞,鹧鸪仔就开始扑腾翅膀。起初只能从地上飞到矮墙上,爪子刚沾到墙沿就往下滑,急得“喳喳”叫。我蹲在墙下张开手,像是接跳水的运动员,喊着:“别怕,往这儿飞!”它倒真似听懂了,铆足了劲一拍翅膀,歪歪扭扭地扑进我怀里,喙尖儿蹭着我的手心,痒酥酥的。

可野俏儿终归是属于天地的。那天我放学回家,见鞋盒空了,只剩棉花上留着几根零散的尾羽。娘站在门槛上,望着天上掠过的鸟群说:“晌午它突然对着天叫个不停,后来看见天上有野俏儿飞,扑棱着翅膀就追上去了。”我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仿佛看见“鹧鸪仔”与同伴一起往远处飞去的身影,我怅然若失了好久。

那之后的每个秋天,我蹲在田垄上,看见野俏儿们捡拾遗谷时,总会想起鞋盒里那个毛茸茸的小生命,想起它歪头啄食的模样,想起它第一次飞进我怀里时的温度。

如今年轻人都搬进了楼房,可每当看见喜鹊在枝头跳跃,我总会想起“野俏儿”这个带着土气却又灵动的名字,想起那个揣着雏鸟鞋盒满院子跑的自己,想起娘说的:“鸟儿翅膀硬了,就得让它们飞。”是啊,就像我们这些从乡土里走出来的孩子,无论飞多远,心里总留着那片野地,留着那些与野俏儿相伴的,带着草籽香的清晨与黄昏。

去年回村,在老宅的墙缝里,竟发现几根黑白相间的羽毛,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上面,泛着紫蓝色的光。我轻轻拾起,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喳喳”的叫声,抬头望去,一只野俏儿正停在晾衣绳上,长尾羽随着风轻轻摆动,像是在跟我打招呼。那一刻,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捧着鞋盒的午后,娘的笑脸,雏鸟的叫声,还有满院子的杏花,都在这声“喳喳”里,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