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红绣鞋,半世未了情

发布时间:2025-09-14 03:16  浏览量:1

那年夏天,村东头废弃四十年的老宅突然亮起烛光。

守寡多年的奶奶跪在院中痛哭:「秀娥,别再等了……他死在朝鲜了。」

当夜我梦见穿红嫁衣的女子坐在炕头绣鞋垫,针脚密密缝着「1951」。

推开门时,鞋垫还温着。

一九八七年的夏夜,鲁北平原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蟋蟀在玉米地里叫得人心慌。我们几个半大孩子贪凉,躺在打麦场的草垛上数星星。不知谁眼尖,低呼一声:“快看!周家老宅!”

村东头那栋荒废了快四十年的宅子,黑黢黢的轮廓顶上,竟颤巍巍亮起一点昏黄。

是烛光。

像只窥探人间的鬼眼。我们汗毛倒竖,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摸过去。老宅木门朽烂,窗纸早被风雨撕光,那点光就从窗棂里透出来,微弱,却真真切切。院里野草长得能没过膝盖,阴森森透着凉气。我们谁也不敢再往前一步,扭头就往家跑。

这事惊动了整条村。大人們举着手电和煤油灯聚到老宅外,议论纷纷,却没一个敢去拍那扇门。这宅子邪性,老一辈都这么说。最后,不知谁把奶奶搀来了。

奶奶快八十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瘦小的身子骨在夏夜里像片单薄的纸。她年轻时守寡,一个人把我爹他们兄妹几个拉扯大,从没见她怕过什么。她盯着那窗棂里的光,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她推开搀扶的人,颤巍巍地,竟独自走进了那齐腰深的荒草院子。

“秀娥啊——”

她冲着那亮光的窗口,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噗通跪了下去,佝偻的脊背剧烈地颤抖起来。

“回吧……别等了……别再等了啊!”

村民们鸦雀无声,只听见奶奶带着哭腔的呐喊,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碜人。

“他回不来了!五一年……五一年就死在朝鲜了!骨头……骨头都埋不到咱家的坟地里啊!秀娥,我的好妹子,你听见没?你安生走吧!”

奶奶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心。烛火在窗后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老宅窗口昏黄的光,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后半夜才迷糊过去,却猛地跌进一个梦里。

还是那间老宅,却窗明几净。炕头上坐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挽得整整齐齐,侧着脸,正低头专注地绣着鞋垫。银针牵着红丝线,上下翻飞,密密的针脚,正绣着一排数字:1951。

她绣得那样认真,嘴角甚至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在完成世上最要紧的事。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想凑近些,却猛地惊醒了。

窗外天已蒙蒙亮,蛙鸣不知何时停了,村子里静得可怕。那个梦太真了,针脚、红嫁衣、那数字,烙在我眼里。

鬼使神差地,我溜下床,又一次走向村东头。

晨光熹微中,老宅更显破败荒凉,院门虚掩着。我想起奶奶的泪和那个梦,心怦怦跳,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朽木门。

屋里空荡,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炕席早已烂得只剩一角。

可炕头那一小块地方,却异样地干净。

像是被人仔细擦拭过。

那里,端端正正放着一双崭新的鞋垫。

大红的底子,绣着鸳鸯戏水,针脚细密匀称,带着一股旧时光里的精巧。最刺眼的,是角落那排工工整整的数字:1951。

我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过去,手指轻轻碰了上去。

触手竟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温热。

仿佛刚刚才被人贴身焐着,带着一点微末的、执拗了半生的念想,暖得让人心头发酸,眼眶发涨。

我捏着那双温热的鞋垫,猛地扭头看向门外。院子里,荒草萋萋,晨光初照,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鸡鸣。

这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