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生:走时请叫醒我 | 局外

发布时间:2025-09-17 16:01  浏览量:1

生命之舟。视觉中国|图

我不怕死,但绝对不希望自己喜欢的好朋友死。

死亡的意义并非来自自己的死,而是他人的死。

——— 佐野洋子《无用的日子》

二○二○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美国女诗人葛绿珂(Louise Glück,即露易丝·格丽克),三年后,她腹部不适就医,被告知罹患癌症,两周后便与世长辞,享年八十。

没有经过病痛的折磨与治疗的辛苦,直到送医前也并未察觉身体有异状,仅仅两周就苦难结束。父亲过世两个月后读到她过世的消息时,我心里只有闪过一个念头:真是完美的人生。

虽然才刚成为诺贝尔桂冠诗人,但比起太多一辈子想得到该荣誉却只能抱憾以终的作家来说,她在世的最后三年仿佛烟火秀的最高潮,然后瞬间归于平静,走得正是时候。

葛绿珂过世半年后,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二○一三年获奖的加拿大小说家艾莉丝‧孟若(Alice Munro,即爱丽丝·门罗)也走了。

在她过世后才被媒体揭露,得奖前一年孟若便已因阿尔兹海默症住进了安养中心,一住就是十二年。外界只知她停笔,却不知她竟是被老天爷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在得奖后只能与世隔绝。

几个月后,亲生女儿出面公开孟若在明知女儿被继父多年性侵却不介入的真相。选择与丈夫继续生活的孟若,在真实世界里对女儿的遭遇冷漠以对,却在小说的世界里多年翻演着女性主义的论调,这样的反差令文学界瞠目结舌,连带孟若的成就也瞬间染上污点。

但是这两位的讣闻最引发我深思的,倒不是她们的文学成就,而是她们都没有留下自己面临死亡时有感而发的只言片语。

或许都因来不及——葛绿珂才刚收到病理检查报告,孟若则是得失智的庇佑,根本没机会对死亡发声。

也有一种可能,就算再给她们多一点时间,她们或许也已经只剩下“为什么是我?”这个无解的疑问罢了。我不知道自己到了来日无多的时刻,脑袋是不是还挤得出任何想法?

从宗教观点到濒死经验,从哲学到心理学,人类几千年来对于死亡的态度介于恐惧与着迷之间。

弗洛伊德在世时发表了人天生带有死欲的奇想假设,终究无法经过科学认证。“我们不能观察自己的死”成为他的残念,在饱受口腔癌折磨的末期,只能选择以注射吗啡结束痛苦。

难道,人们只敢在远观的距离下讨论死亡,或是,在不接受死亡的心态下只能宣扬生命的尊严,为自己壮胆?除此之外,可有人能真正勾勒出死亡的轮廓,而非只是企图战胜死亡的想象?

这些年甚至常见一种纪录片题材,由摄影机拍下人之将死的最后过程。死亡是什么,由观众自己去体会。

我不知道这类纪录片的拍摄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被拍摄的对象是自己亲人,私以为不体谅病老之人生活上诸多不便,反而是无时无刻不扛着摄影机追着对方跑,即便在获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也总有些偷窥或骚扰之嫌。将死之人对于子孙提出这样的“构想”,恐怕也只能抱着给予晚辈最后关爱的心情同意吧?若是只供家族怀念私藏之用也就罢了,偏偏许多最后还公开放映,就更让人多了一分剥削的联想。

感受他人的死亡,竟然再也不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而是需要透过镜头聚焦后才能启动?

多了摄影机在场,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说法还可靠吗?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我都用这个简单的逻辑反问:如果人性本善,那恶是从哪生出来的?

因为也许人性本恶,善才有意义。人生在世没有比善更慈悲的理想。即便得等到人之将死才有其言也善的一刻,也到底算是修成了正果。我以为善终不光看老天,能不能好走更在自己。然而修不成的大有人在,到死都还在怨东怨西,甚至喊打喊杀。

看完坂本龙一最后钢琴演奏的纪录片后,又去买了他的文字作品《我还能再看到几次满月?》。书中写道,在二○二一年刚动完手术之后:“从此我要‘与癌共生’。我希望能再多拥有一点时间作音乐,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或许是因为我心中隐隐觉得,硬是搏斗也是没用的吧。”

看到全书的代后记才知道,原来这本书是刊在《新潮》杂志上一系列的访谈纪录结集,总共连载了八期,从二○二二年七月号到二○二三年二月号。访谈的内容,除了最初回中坂本龙一对自己病情有所透露外,其余部分全是自二○○九年后他所有跑遍世界的足迹与演奏会纪事。

不是音乐家亲笔的所思所想,很难感受到坂本除了要告诉大家“我还活着”之外,更多对生死的想法。所谓的“与癌共生”,其实是在他历经了各种放射手术与化疗无效之后。

继续搜寻,在网络上找到一部NHK制作的一小时纪录片,《Last Days》。片中最惊人的部分,是坂本龙一的家人授权拍摄了他在病床上最后两天,直到过世一小时前的影像。

我可以理解,坂本龙一在二○一四年初次罹癌后,便有心为自己最终能留给世人什么印象而努力,演奏会加新专辑让他更加马不停蹄。一头漂亮银发的他,在二○二二年已看得出非常清癯虚弱,仍然上阵拍摄了先是在线播出,后来在电影院放映的那部《坂本龙一:Opus》,演奏了二十首曲子。

仿佛记录自己的死亡成为了他最后的创作。

但是,连最后临终病容都不放过,会是那个从来都对自己造型一丝不茍的坂本龙一所希望的吗?

没有写在任何临终备忘录里,而是由家属授权?

朋友说看完《坂本龙一:Opus》之后很感动,我还以为我们看了不同的电影。那是坂本过世几个月前最后公开的身影,无非就是另一种邀我们直视他死亡的方式,甚至可以说,作为观众,我们也参与了他企图成为不朽的这项计划。

我被满满地触动,却不是感动。也许我感受到的是残酷,因为看到在生与死的舞台上,每个人是多么渺小。所以他需要这一场在线的演奏会,让几十万在线观众成为他面对死神的后盾。

心疼黑白画面中一个人孤伶伶弹奏着钢琴的坂本,让我想到了那个关于红鞋的童话故事。女孩脱不下红色芭蕾舞鞋,只能继续跳舞,一路舞进黑暗的森林。即便穿着红舞鞋的双脚被剁掉后,仍在女孩眼前舞个不停。

原来的童话故事是要教人敬神畏天,因为女孩穿了红鞋进教堂做礼拜触犯了禁忌。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时,我以为红鞋是死亡的象征,如今我对死亡的感受也恰可用它来比喻。死亡是无法被切割的,它会继续在你的意识中旋转,死亡的感受甚至是可以被继承的,从上一代传到下一代。

按照《我还能再看到几次满月?》中所写,坂本的父母过世时,两次他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他的父亲坂本一龟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曾经是三岛由纪夫的编辑。接获消息说父亲身体情况恶化,人在欧洲巡回演出的坂本做出继续履行演出合约的决定,一周后父亲病逝。从坂本另一本也是代笔的作品《坂本龙一是谁》中,我隐约感觉父子关系不是很好,因为比起对母亲的回忆,父亲只有几处轻描淡写,父亲在他的心中冷漠而严肃。

然而,即使对母亲充满温柔,坂本的母亲最后还是在安养中心过世。坂本那时人住在纽约,“所以送母亲进医院之后我说:‘等我有工作要回日本时再来探望你哟’就道别了。”

读到这段时我简直吓了一跳。不过,这也让我似乎比较理解了,在看演奏会纪录片时,那种残酷的感觉从何而来——

原来他非常害怕死亡,害怕到连自己父母亲的过世都不敢面对。

郭强生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