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妗子
发布时间:2025-08-01 07:07 浏览量:1
2025年7月7日,农历六月十三。下午2点多,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
“妗子去世了。”哥哥声音低沉。
“什么时候,怎么这么突然?”
“大概是今天早上八点左右,一碗沁鸡蛋没有喝完,突然就走了,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蒲扇……”
哥哥还在电话中说着,但我的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脑海中,是今年春节期间,妗子佝偻着身子,用颤巍巍的手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的情景!
我的妗子,亓曹氏(原谅我不知道她老人家的名字),91岁,嫁入曹家70个春秋。妗子的一生,是近代大多数中国传统妇女的缩影。她1935年出生,成长于战火纷飞、颠沛流离的战争年代,没有上过学,建国后在物质匮乏的年代(1955年)与一个小两岁的男人--我的舅舅结婚生子,一个男孩,三个姑娘。
妗子是典型的家庭妇女,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任劳任怨。我们小时候,每年秋季不太忙的时候,妗子会在我家住上十天半月,帮着我娘拆洗棉被或给我们缝制过冬的棉衣。那时候,妗子和娘穿针引线,我们三个孩子就赖在被子上打滚。
永远难忘,在院子的空地上,几张蒲席拼接在一起,高大的梧桐树散落一地的树荫,散发着肥皂香味的软绵绵的被褥铺在席上,三个叽叽喳喳的孩子,还有正值中年的妗子和娘……
犹记得,我初中一年级的初夏,娘在城里手术,父亲在医院陪床,哥哥已经参加工作。舅舅不放心我和姐姐,让妗子过来陪着我俩。那天,我没有打招呼就和两个同学去了山里,如脱缰野马肆无忌惮地疯了一整天。傍晚回家刚到村口,我看到心急如焚的妗子,也看到哭肿了眼睛的姐姐!后来,我知道,妗子那天带着我姐姐找遍了我们村和邻村的每一个水塘……
回首过去,让人唏嘘。年少时的莽撞还在眼前,哥姐已经退休,那个少年也五十有余。这日子啊,真不经过!
妗子的晚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一生善良但好像又有些懦弱的妗子,舅舅是她的主心骨。但是,对妗子打击最大也是最猝不及防的,就是舅舅的突然离世。40年前的春天,舅舅在一个深夜突发心梗去世。那天,是我们村大集,记得舅舅早上到我们家时,挑着担子,担子两头,各自一个提篮。因为我们家要盖房子,舅舅到集上帮着买了一些小瓦。中午,娘留舅舅吃饭,他就是不答应,非要坚持回家。结果,到了半夜舅舅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年少时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舅舅在我们家吃了午饭再走,是不是就可能不那么早离开我们。怎奈,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更无法回头。那年,舅舅49岁,妗子51岁。舅舅的能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在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妗子工分是零,分田到户之后,妗子的主要职责依然是缝衣做饭。舅舅的突然离开,对妗子来说,“天塌了”!
好在,舅舅去世之前,表哥和大表姐、二表姐都已经结婚,家中的大事只剩下三表姐的婚事。关键时刻,表哥力挽狂澜。应该说,从那时起,表哥又成了妗子的主心骨。妗子关心所有的儿女和晚辈,给他们做棉衣、纳鞋垫。但是,她心里最关心的,永远是自己的儿子。表哥曾经在给妗子接电线时因为漏电从梯子上掉下来,尽管一点伤也没有,但是妗子从此坚持不让表哥碰电,凡有维修,必请专业电工。养儿防老,是妗子一生的坚守。
我的表哥,今年68岁,作为零活就业者,他已经退休,每月领取着不足2000元的养老金。不过,他依然在坚持打工,在村北一个私人砖厂盘砖,据说日工资最高能到300元。娘经常说,“你表哥一辈子下了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力,他挣得每一分钱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
表哥的能干,超过了舅舅。舅舅去世后,过了几年,表哥就翻盖了老宅。新房落成,表哥一家住三间正房,妗子一个人住西边一间房。再后来,表哥又在村里新建了五间带后出厦的砖瓦房,两侧带厢房。
表哥一家搬走后,妗子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老房子院子很深,院子与正房门之间,有五级门台。渐入老年的妗子五腑六脏基本没有大毛病,但却深受腰腿疼之苦。中等身材体格偏瘦的妗子,尽管面色一直很红润,但腰和腿一年不如一年,最终佝偻起来。每天,妗子不得不一趟一趟攀爬着高高的门台,她身累,孩子们心累。周边的邻居,要么搬走,要么去世。狭长而逼仄的胡同里,在妗子离世前的近十年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有一次和娘聊天,我问娘,“表哥的房子很宽敞,为啥妗子不搬过去和表哥一起生活?”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忙于生计的表哥,每隔一两天就过去看一下妗子,提点水,送点饭菜,聊一些家长里短的话,但往往因为妗子耳背让娘俩的聊天南辕北辙。大表姐嫁在了本村,她五十岁多一点因为心脏病离世,留下了没有能力续弦的表姐夫和至今三十多岁没有结婚的儿子。二表姐嫁到了邻村,妗子生命的最后几年的冬天,二表姐会把妗子接到自己家里过冬,临近春节才让她回家。平常日子,不去外地照顾外孙的时候,二表姐一个月会去个五六次,带些日常用品和饭菜给妗子。三表姐嫁的稍微远些,儿子媳妇都在城里工作,因为要照顾年幼的孙子孙女,妗子那边她只能抽时间看望。好在三表姐夫能干,人品也好,家庭收入还好,妗子平时的花销和柴米油盐,三表姐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妗子一辈子没有去医院看过病,就连乡镇的医院也没有去过,一般的头疼脑热,吃几片药即可,最难受的时候,不过是让本村或邻村的赤脚医生打一下小针或自己家里挂个吊瓶。妗子的腰腿疼,也从来也没找医生看过,一般都是亲友觉得什么药管用就带点过去给她。无论谁带的药,或是膏药,或是喷剂,妗子总说管用。妗子的牙一颗一颗脱落,直到一个不剩,无论什么样的美食,烹饪方式只有一种,煮。妗子耳背,听力越来越弱。每次去她家,在大门口无论怎么喊她也是听不见的,必须走出自家的胡同,绕到房子后墙,找一根木棍连续敲打着后窗玻璃,才能把戴着老花镜纳鞋垫的妗子从针线簸篮边喊过来开门。妗子心灵手巧,她纳的鞋垫堪比精美的工艺品。每年春节,妗子都会把她精心纳好的绣花鞋垫作为礼品馈赠给我们。妗子就这样,长年累月,一天一天,与寂寞相守,与孤独做伴,把对亲人的念想和期盼,一针针,一线线,纳进了鞋垫……
舅舅与我娘兄妹之间,感情非常好。由此,舅舅和妗子对我们姊妹三人也非常疼爱。我童年的很多日子,是在舅舅家度过的。舅舅的家、他邻居的家,舅舅村里的山岭、果园、池塘、庄稼地,还有舅舅长眠的墓地,我都熟悉,都在我的脑海中,都在我的心里。舅舅对我们家的帮助是不遗余力的。80年代之前,我们家吃的粮食有很多舅舅给的,土地承包之后,家里的很多农活也是舅舅帮着干的。老话说,三秋不如一麦忙。在麦收最繁忙的时候,往往上午我们家的麦子还一穗穗挺立在田垄上,晚上就一粒粒颗粒归仓了。而这一切,是舅舅带着表哥、表姐、表姐夫组成的“麦收突击队”完成的!而这一切,也离不开善良的妗子!
妗子的善良,既让我们感动,更让我们难忘。自从我们工作以后,每次去看望她老人家,除了带些礼品,每次都要留点钱给她。每每都要经历反复推让,才含着眼泪收下。她总说,“这些年我花了你们不少钱了,你们看着挣得多,可花销也大,这些钱我不能收。”我知道,与舅舅和妗子对我们的恩情来说,这点钱真的微不足道。除了孩子们对她的接济,妗子自己的正式收入,只有国家给农村老年人的微薄的养老金。听表姐们说,妗子临终还有1万多的存款。这个91岁的老人,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临走也没有多让儿女多花一分钱。
妗子离开的那天早上,表哥上班之前去看了她。表哥问她要不要青菜,要的话他就去邻村集市买一点。妗子说啥也不缺不用买。当时,一切如常,炉子上烧着水,鸡蛋已经搅拌好,只等水烧开沁一下即可。表哥走时,她蹒跚着送表哥出门并把大门从院子里面关好。中午时分,连续敲窗没有回应只能翻墙而入的表哥,进门就看到妗子垂头坐在沙发上,但早已气息全无。我的妗子,就这样悄悄走了!
平日里,没有特殊情况,表哥一天之内一般不会两次去看望妗子。但那天很奇怪,表哥中午下班后没有回自己的家就直接去了妗子那里。也许是天意,而更可能的,是妗子对自己儿子最后的疼爱......
妗子走后,娘和我们说,“你妗子这样走,顾全了你表哥最后的颜面……”如果,表哥那天中午没有过去看妗子,后果的确不堪设想。除了炎热的夏天,更可怕的还有世人的眼光。
妗子离开前的三天,二表姐的两个姑娘都从淄博回家,她特意让孩子们开车把妗子接到家里吃了一顿饭。那天饭后,妗子和二表姐说,她自己的送老衣服大多数都准备好了,还缺一个披肩等几样东西,让二表姐抽空帮她置办一下。
妗子离开前的一个月左右,表嫂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妗子和她说,“我要搬家了”。梦中的表嫂还很诧异,“孩子她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往哪里搬呢?”
冥冥之中,妗子好像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着自己的儿女,她的日子不多了。
7月9日下午,锣鼓齐鸣,唢呐声咽。经历过三天繁杂的丧仪,无疾而终的妗子,搬家了。在村南的一块玉米地里,在舅舅的墓地旁边,表哥为舅舅和妗子盖了新家,分别39年后,两位老人又在一起了。
北有汶河,南有高山。在青山绿水之间,妗子将长眠于此。
妗子的一生,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平凡得如一棵小草,卑微到尘埃之中,柔弱得如一片树叶,湮没于泥土之下。她活着,除了亲友没有人在意在她的存在,她离开,只留下一个没有墓碑的土堆。但是她的一生,何尝不是用瘦弱的筋骨,用坚韧的意志,用无声的劳作,留给自己的孩子亲友甚至是这个世界最朴素最深厚的爱!
凡生之微末,皆可含光!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妗子!还有,我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