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五)(小说)
发布时间:2025-09-22 09:42 浏览量:1
雁去衡阳(十五)
日子像磨钝的锥子,一下下扎在王建国紧绷的神经上。菜市场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世界里只剩下手里皮革的纹路、针线的穿梭,和铁皮盒里那些缓慢增加的、皱巴巴的纸币。
挂出“精修”牌子后,生意确实有些不同。偶尔会有一两双需要费些工夫的鞋包送来,换回面额稍大些的票子。但他依旧啃干馒头,就咸菜,晚上回到冷清的老屋,对着空荡荡的床板发愣。饼干盒的重量增长得肉眼可见,但他心里那架天秤,另一端坠着的纽约,依旧沉重得无法撼动。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市场里人不多。王建国正埋头给一只女士皮靴换拉链,老赵领着一个人晃到了摊子前。
“老王,忙呢?”
王建国抬起头,用胳膊抹了把汗。老赵旁边站着个年轻人,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打量。
“电视台的记者,”老赵介绍道,“小周。说是想做期老街手艺人的节目,瞅瞅你这儿。”
王建国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低下头,手里的活没停:“没啥好瞅的,修破鞋的。”
记者小周却蹲了下来,镜头没对着王建国,而是对着他那双正在穿针引线、布满老茧和黑色油污的手:“老师傅,您这手艺干多少年了?”
王建国没吭声,只是拉线的动作更用力了些。
老赵在一旁搭话:“那可长了!老王在这市场修鞋,怕是有小三十年了吧?比我家肉摊待得还久!”
小周的镜头移向摊子上那些工具——磨得发亮的铁脚拐、各种型号的锤子、斩子、一罐罐颜色不一的鞋油和颜料,还有那台老旧的补鞋机。“这些都是老伙计了。”他感叹道。
王建国依旧沉默,拿起那只修好的皮靴,用软布仔细地擦拭着刚换好的拉链周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什么活物。
小周似乎也不指望他多话,自顾自地拍着,偶尔在本子上记两笔。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无意间看到摊子旁边那个小木牌:“精修名鞋皮具?老师傅,您还接这种细活?”
王建国还没反应,老赵又抢着说:“接!怎么不接!前儿个还有人拿了个什么外国牌子的包来,带子断了,老王愣是给织得看不出痕迹!手艺好着呢!”
小周来了兴趣:“能看看吗?”
王建国停下手,浑浊的眼睛看了记者一眼,然后慢吞吞地从摊子下面拿出一个硬纸盒,里面放着几件他修复好的活计——一只擦色修复几乎天衣无缝的男士皮鞋,一个皮穗重新编织过的女士手拿包,还有一个皮质电脑包边缘的裂口被巧妙缝合。
小周拿起那只皮鞋,对着光仔细看,脸上露出惊叹:“这真是修过的?完全看不出来啊!”他举起相机,对着这几件“作品”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特写。
“老师傅,您这手艺埋没在这菜市场里,可惜了呀。”小周放下东西,语气真诚了不少。
王建国把东西收回盒子里,声音沙哑:“混口饭吃。”
小周又问了几个问题,关于手艺传承,关于日常,王建国大多用一两个字回答,或者干脆沉默。小周最后也没勉强,递过来一张名片:“老师傅,节目播了可能有人来找您。这我电话,要有事也能找我。”
王建国看了一眼那张白色的硬纸片,没接,只是继续低头搓麻线。老赵赶紧接了过去,打着哈哈:“谢谢记者同志!播了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瞧瞧!”
小周走了。市场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老赵把名片塞到王建国摊子一角:“嘿,老王,没准要上电视了!到时候成了名人,可别忘了老哥们儿!”
王建国像是没听见,拿起另一只待修的鞋,锥子对准鞋底,狠狠扎了下去。
几天后的傍晚,王建国正在收摊,把工具一件件往三轮车里搬。隔壁杂货店的老钱端着饭碗出来,冲着电视努努嘴:“嘿,老王,快看!真有你的!”
王建国抬起头。杂货店柜台上那台小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的尾声。画面一闪,正是他那狭窄的修鞋摊,镜头扫过他佝偻的背影,那双粗黑的手的特写,还有纸盒里那些修复好的鞋包。记者小周的画外音说着:“……在城市飞速发展的今天,这些渐行渐远的老手艺,承载的不仅仅是一门谋生的技艺,更是一种岁月的沉淀和匠人的坚守……”
画面很短,不到一分钟。很快就切回了演播室。
王建国看着电视里自己那模糊的影像,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低下头,继续把最后几件工具搬上车,用绳子捆好。
老钱还在啧啧称奇:“可以啊老王,这下出名了!”
王建国蹬上三轮车,吱呀吱呀地骑走了。晚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街道两旁霓虹初上,光亮流离,却都落不进他沉寂的眼底。
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荡起一丝涟漪后便复归平静。
然而第二天,他刚支好摊子,就发现有些异样。路过他摊子的人,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点。偶尔有熟面孔过来,笑着打趣:“老王,可以啊,上电视了!”
快到中午时,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开着一辆白色的小车,竟然直接停在了菜市场口。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到王建国摊前,递过来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鳄鱼皮手袋,侧面一道明显的划痕。
“老师傅,电视里看到您了。这包能修吗?钱不是问题。”
王建国接过包,仔细看了看那道划痕,又摸了摸皮子的质地。他沉默了一会儿,报了一个数。一个比他平时修鞋高出几十倍的价格。
女人爽快地点头:“行,只要修得好。”
王建国低下头,开始调色。女人也没走,就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接个电话,语气急促。
之后几天,陆续又来了几个人,拿着需要精心修复的皮具,都是看了电视慕名而来的。他们通常开着车,穿着讲究,对价格不那么敏感,只要求修复如初。
王建国的话更少了。他只是接活,报价,然后沉浸到修复的过程里。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次调色打磨,都极其专注。饼干盒里,开始出现百元的红色钞票。
他依旧啃干馒头,就咸菜。但晚上数钱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偶尔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希望的光。
路,好像真的在脚下,一寸寸地,艰难地,往前延伸。
虽然前方,依旧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