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轻不可闻的叹息

发布时间:2025-09-25 01:00  浏览量:3

这家的女儿起初并不愿接受采访,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从不看那些关于我家的报道。”她觉得媒体总把她描绘得过于完美,“他们总说我多优秀、多懂事,可我没那么好,万一做不到呢?”我看了一部早年拍摄她家的专题片,片中她说了一句:“家庭困难不等于我可怜”,语气坚定,甚至有些倔强。我问她当时是不是生气了,她吐了吐舌头,笑着说:“有点儿吧,他们总让我感恩,好像我必须感激贫穷似的。”

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愿意接受采访,并说:“我心里有个结,想打开。”我问是什么结,她却摇头:“现在还不能说。”这个女孩从不刻意渲染情绪。谈到为什么不让妈妈给自己买贵一点的裤子,她不说“心疼妈妈”,而是淡淡地说:“我比较另类。”母亲说起那段艰难岁月时总说孩子最苦,当年她挑着货上山,三个年幼的孩子被拴在桌腿上,铺张草席,放个瓶子让他们滚着玩,两个哥哥想出去,把墙都敲破了。可女孩回忆起来,只记得兄妹间打打闹闹的日常。生活再沉重,日子也是一天天过,孩子们照样会为逃避家务猜拳排班,争谁去干活。

之前有报道说两个十岁的孩子主动帮母亲挑山,其实是我采访后才知道,那是母亲要求的——“让他们知道生活的苦,以后才不会过这样的日子”。丈夫去世后的二十年里,这位母亲不只是一个被赞美的榜样,也不只是寡妇的身份,她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我在一段旧视频里看到她的账本,最后写着:“1月27日我又一次失去了我心爱的人。”我一帧一帧地回放,发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1月28日,难受,难受。”接着是日常记录:“1月29日,上山,15块。”采访时她只提了一句:“那天下着大雪,哪儿也没去。”而那句“难受”的字迹上,又被她轻轻划了一道,像是告诉自己:留下来也没有意义,最好忘了。这一笔,轻得几乎看不见。她只能允许自己难过一天,生活不容许她长久沉浸于悲伤。

采访结束前,我问她:“心结解开了吗?”她点点头:“解开了。”我追问是通过母亲的讲述,还是自己的倾诉,她回答:“听她讲的。以前在家只谈柴米油盐,很多事情靠猜测,听别人说,总觉得她有错。现在明白了,她没有错。”我又问:“你是不是终于能像一个女人理解另一个女人那样去理解她了?”她低头笑了:“差不多吧。”

片子开头有个镜头,拍的是正在挑山的母亲。挑夫不到终点不能卸肩,只能弯腰喘口气。就在那一瞬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却是她唯一流露的情绪。我的同事们扛着二十公斤的设备,爬完三千级台阶后听见了这声叹息;他们在机房熬了几个通宵,在几十盘磁带中筛选声音时,也捕捉到了这声叹息。最终,这声叹息被放进片子,既不放大,也不忽略。我们的制片人是云南彝族人,年终聚会喝酒时总会唱起那首民歌:“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编辑把这首歌放在片头,歌声与解放鞋踏在石阶上的节奏交织在一起,和那声轻叹一同起伏,在我心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