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三哥和他的羊

发布时间:2025-09-12 23:57  浏览量:2

有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有人问放羊的孩子,放羊为了什么?答,长大娶媳妇。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以后呢?孩子再放羊。

我们家,也有一群羊。

我的三哥在少年时期养过一群羊,一群雪白的羊。

在我渴望上学的年纪,三哥却说什么也不愿去上学了。母亲拿着小木棍满院子追他,“你给我上学去!必须去!”三哥一边跑,一边扭过头说喊,我就不去。母亲从院子里追到院子外,一直追到她再也跑不动。

三哥刚读完初一。不想上学的理由很简单,学校在七八里外的邻村。他每天要走着去上学,眼瞅着同村的孩子蹬着自行车从身边掠过,自己却总迟到。那时没有柏油路,只有一条乡间泥巴小道,每遇阴雨天,泥泞不堪,每走一步,脚底板就沾满泥巴,等蹭到学校,裤腿早已糊满泥浆,迟迟不干,浑身难受,上课铃声也早已响过了。

三哥迟到的次数尤其多,常挨老师批评。他着急,问母亲要自行车,母亲买不起。他说,没有买自行车,就不上学。

老师来家访,说:这孩子英语、数学常考第一,不上,太可惜。

三哥原是极爱读书的。他有一大纸箱小人画书,常读得入迷。那时我还不识字,也喜欢翻——他们读故事,我看画。《林海雪原》、《武松打虎》……传神的黑白线条,栩栩如生的人物,一切都那么迷人。

有一回,三哥读故事书又入了迷。母亲是个“上学迷”,最看不得孩子不学习,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写作业去!”

都快熄灯睡觉了,她见三哥还没做作业,竟点灯熬油看小人书,顿时来了气,她抱起三哥的纸箱,把书一本接一本塞进灶膛,“哧啦”——火苗窜起,书在火中燃烧起来,那些书中人物仿佛也在火光中跳动。三哥扯开嗓子嚎哭,那是他的命,是他攒了多久才攒下来的家当啊。他一下子扑向灶口,伸手就往火里掏,被大哥二哥拼命拦住。我在一旁吓傻了。

三哥随母亲,性子最烈。这件事,也成了他后来执意退学的一个心结。

再加上母亲实在没法给他买自行车,他终于如愿——再也不上学了。

才十三岁,不上学,能做什么?他在家闷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他背起粪箕,拎一把撅头出了门。原来,是去周围村庄捞地瓜了。下午,他背回满满一粪箕地瓜。从此,他早出晚归,越走越远,最远到二十里外的峄城地界——山连着山,山脚下铺着大片地瓜田,山地地瓜,格外香甜。

秋天正是捞地瓜的时节。他竟不再怕走路,哪怕是那么远的山路。

三哥捞的地瓜越来越多,堆成了小山。入冬时,他不再出门,说捞不着了,也捞够了。我们都好奇,他仿佛自有打算,却秘而不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引得我们暗地里兴奋。

三哥决定把地瓜切成片。兄妹几个齐上阵。我和姐姐最好使唤。响晴的日子里,三哥搜地瓜,我们帮着晾晒。

秋末冬初,麦苗刚露头,满地绿茸茸的,这时的小麦不怕压,不怕踩。娘把切好的地瓜片挑到地头,我和姐一片片撒开、铺匀,不能重叠。若夜晚天气好,就任它们留在田里,直到晒得焦干,再收回家。

晚上干活是常事。逢月夜,干活也是一种享受。地瓜片撒出去,哗啦落下,像洁白的银片躺在泥土上唱歌,它们像是月光化的,圆的、椭圆的,静谧又明亮。

若遇阴雨天,我们会像打仗一般冲向地里,疯狂抢收。地瓜干一旦淋雨,轻则长霉,重则腐烂。

终于,所有的地瓜都变成了地瓜干,焦干酥脆,装进尼龙口袋,它们堆了半间屋子,很是壮观。三哥咧嘴笑了。

快过年时,镇上逢年集。三哥用地排车拉着地瓜干去卖,大哥二哥也来帮忙。回来时,几个人脸上掩不住的喜气。

他们牵回来一只怀了崽的羊。三哥说,本来想买只母羊,却遇到一位农民急用钱,连怀仔的羊也狠心卖了。三哥带的钱不够,大哥二哥把攒的零花钱全凑给了他。我们都围在羊儿身边,看了又看。那只羊肚子微鼓,浑身雪白,像晒好的地瓜干,像银亮的月光。它看起来很温顺,却不让我们靠近——有趣的是,三哥可以抚摸它。

三哥后来才说,地瓜没有地瓜干值钱,地瓜干没有能下崽的母羊值钱,他从不上学那天起,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三哥问母亲要玉米面等各种粮食喂羊。天暖和时,小羊就会出生。可每年年后,也是粮食最紧缺的时候。母亲每季麦收后都把最值钱的麦子卖掉。小时候,我家几乎整年吃玉米、高粱、地瓜这些粗粮。到了春天,连粗粮也见底,人都快吃不上玉米面,何况羊?母亲守着粮缸,让三哥自己想办法。

羊一天天瘦下去。有一天,我们看见三哥竟抱着羊妈妈的脑袋哭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去河边杨树叶来,捣碎了,掺和一点玉米面喂它。

三哥去搂杨树叶,我也跟去。他把铁条砸成钩子,绑在竹竿上,一人一个,他还拎着大尼龙袋。

村东有条小沙河,傍着村庄向南流。河堤上长满高大的白杨树。地上落叶满地,踩上去,扑簌簌地响,我喜欢在上面踩来踩去,就为听那干爽清脆的声音。夕阳照进杨树林,金色的光在树林间穿梭,我常独自在林间玩起来,忘了正事。三哥搂满一袋树叶就匆匆回家,给羊妈妈做饭。

就这样,羊妈妈熬过了最难的日子。经过三哥悉心照料,它又渐渐胖起来。天暖和了,它的肚子越来越大。一天清晨,我们听见了稚嫩的“咩咩”叫声。三哥第一个冲出屋子——小羊出生了!真是春风吹得人心醉,我们家有两只羊了。

第二年春天,羊儿已成群。再到年关,三哥和大哥二哥去赶年集。他们牵走了一只公羊。

回来时,大哥脚上穿着一双新棉鞋,二哥手里紧攥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握了一路,手心都出汗了。那时,大哥也不愿上学了,他正读高中,没有新棉鞋,旧棉鞋露出了脚趾头,穿这样的鞋去上学,又冷,又怕任笑话。有了新鞋,大哥又开心地去了上学。二哥也还在读高中。

最让我雀跃的是,我脖子上多了一条红色纱巾。那纱巾真好看,像天边的云霞,薄如蝉翼,还织着缕缕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围上它,我简直成了会飞的蝴蝶,满村子奔跑。姐姐也有一条同样的纱巾。

三哥和那个放羊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他的地瓜变成了地瓜干,地瓜干变成了一只羊,一只羊变成了一群羊。羊儿又变成大哥脚上的棉鞋,二哥的钢笔,我和姐姐的纱巾。事实上,三哥的羊所换来的,远不止这些。下一次,它们又会变成什么?

这些年,三哥偶尔会念叨:那时候小啊,没有自行车就不想上学了!说完,总是轻轻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