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我在厂里工作,厂长骂我是破鞋,我当场辞职,1月后厂长慌了
发布时间:2025-10-01 03:11 浏览量:1
“林澜,你这手艺,厂里的小伙子们没一个比得上的。”
说话的是我师父,陈师傅,他正眯着眼,用沾了油污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刚车出来的一个零件。
那零件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金属光泽,每一道纹路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我笑了笑,没接话,只是用棉纱仔细擦拭着车床的导轨。
这是1987年的秋天,我在红星纺织厂当车工已经第五个年头了。
我们厂子大,光我们金工车间就有上百号人,轰隆隆的机器声从早到晚就没停过。
我喜欢这声音,它让我觉得踏实。
也喜欢机油的味道,混着金属屑的微热气息,闻着就让人心里安稳。
我不太爱说话,就喜欢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你对它好,肯下功夫,它就听你的话,给你最标准的回报。
不像人,人心隔着肚皮,你看不透。
因为手艺好,二十出头的我,已经是车间的“技术尖子”,每个月的奖金都比别人多一截。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都挺喜欢我,觉得我这丫头肯钻研,不浮躁。
年轻的工友们呢,有的佩服,有的……眼神里就复杂一些。
比如王强,厂长的亲侄子。
他总觉得我一个女的,不该站他前头去。
他操作的机床就在我对面,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那张不太服气的脸。
他车出来的活儿,十个里有八个是次品,剩下的两个也得陈师傅上手修修补补才能勉强入库。
可人家是皇亲国戚,没人敢多说。
“林澜,晚上去俱乐部看电影不?听说放的是《庐山恋》。”
下班的铃声一响,同宿舍的李娟就挎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地凑了过来。
李娟是个热心肠,就是嘴快,车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她没有不知道的。
我摇摇头,把工具一件件收进工具箱里,锁好。
“不了,我还得去图书馆查点资料,有个零件的加工精度总觉得还能再提一提。”
“哎呀,你就是个工作狂。”李娟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活儿是干不完的,也得有点自己的生活嘛。”
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
“技术科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叫高伟的,你见了吧?白白净净的,戴个眼镜,斯文得很。我可听说了,他好几次跟人打听你呢。”
我的脸颊有点发热,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高伟我当然知道。
他负责我们车间的图纸和技术改进,有时候会拿着图纸过来跟我讨论。
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不像我们,浑身都是机油味。
他看我的眼神,很亮,像是盛着光。
他说我一个女同志,能把车床玩得这么好,真是了不起。
他说我的手,不像拿工具的手,更像弹钢琴的手。
我每次听着,心里就像被羽毛轻轻扫过,有点痒,又有点慌。
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事情,都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谁也不会说破。
但那种感觉,就像春天里悄悄冒头的嫩芽,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我觉得日子挺好的。
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手艺,有师父的看重,有朋友的陪伴,还有一份若有若无的、让人心头微甜的期盼。
我觉得,只要我把活儿干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日子就能一直这么安稳地过下去。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安稳,就像水面上的浮萍,看着平静,底下却早就暗流涌动。
一场风,就能把它吹得七零八落。
那天下午,车间主任让我去一下厂长办公室。
我心里还纳闷,厂长找我能有什么事?
难道是上次我提的技术革新建议被采纳了?
我怀着一点小小的期待,仔仔细fast地洗了手,又把工作服上沾的油渍擦了擦,这才往办公楼走去。
厂长姓王,五十出头的年纪,背有点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办公室很大,红木的办公桌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他没让我坐,就让我站在办公桌对面。
他先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用茶盖撇了撇茶叶沫子,然后才抬起眼皮看我。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厂里的技术骨干,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小林啊,最近……个人生活方面,要注意一点影响。”
他一开口,我就愣住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厂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有点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不明白?”他哼了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年轻人,谈对象,我不反对。但是,要注意场合,注意分寸。大半夜的,跟男同志在外面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大半夜?拉拉扯扯?
我想起来了。
上个星期天晚上,我从图书馆查完资料回来,路过厂里的小花园,正好碰见了高伟。
他说他也在看书,我们俩就站着聊了一会儿。
他把他新买的一本诗集借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就那么一下,我们俩都像触电一样,赶紧分开了。
前后不过十分钟,周围也一直有别的工友路过。
这怎么就成了“拉拉扯扯”?
“厂长,您误会了。我跟技术科的高伟同志,只是碰巧遇到了,聊了几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碰巧?”王厂长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嘴角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小林啊,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叔叔得提醒你。女同志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要是名声坏了,就跟那破了的鞋一样,没人要了。”
“破鞋”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脸上烧得厉害。
我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我从小到大,父母教育我,女孩子要自尊自爱。我在厂里五年,除了工作,从不跟人乱拉关系。
我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凭什么?
就凭一句捕风捉影的谣言,他就可以用这么肮脏的词来侮辱我?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误会。
“你那个技术尖子的岗位,我看,还是让王强来干吧。”他终于图穷匕见。
“你一个女同志,也累了这么多年了,该歇歇了。去后勤仓库,点点料,清闲。工资待遇,暂时给你保留,也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对你的照顾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为了给他那个不争气的侄子腾位置,他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他笃定我一个年轻姑娘家,脸皮薄,最怕名声上出问题。
只要他把这盆脏水泼过来,我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了保住工作,乖乖地接受他的“安排”。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窗外,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那曾经让我感到踏实的声音,此刻却显得那么遥远。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冲到头顶的血,慢慢地冷了下来。
我看着王厂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一字一句地开口。
“厂长,我去仓库,可以。”
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端起茶杯,准备喝茶。
“但是,我有个条件。”我接着说。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敢跟他提条件。
“你说。”
“请您,把刚才说我‘破鞋’那句话,收回去。并且,向我道歉。”
王厂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茶杯又被他重重地顿在桌上。
“林澜!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这是在保护你,你懂不懂?你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就别怪我把事情捅到全厂大会上!到时候,你看谁还敢要你!”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地方,技术就是一切。
只要我手里的活儿过硬,谁都得高看我一眼。
可现在我才明白,在有些人眼里,你的技术,你的努力,你的尊严,都比不上他手里的那点权力,比不上他一句话。
他可以轻易地给你贴上一个标签,然后把这个标签当成武器,逼你就范。
我的心,在那一刻,凉透了。
我挺直了背,看着他的眼睛。
“王厂长,这个工作,我不要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是什么表情,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的门被我轻轻带上,隔绝了他可能说出的更难听的话。
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我的腿有点软。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从我嘴里说出“我不要了”那五个字开始,我就没有退路了。
回到车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显然,消息已经传开了。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飞。
那些平日里和我笑脸相迎的同事,此刻都离我远远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避之不及。
李娟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急得眼圈都红了。
“林澜,你疯了?你怎么能跟厂长顶牛呢?铁饭碗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那么说我,我忍不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忍不了也得忍啊!”李娟跺着脚,“嘴长在别人身上,他说什么你还能管得住?工作没了,你以后怎么办?一个女孩子家家的!”
我没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机床前,开始收拾我的工具。
那些我每天擦拭得锃亮的扳手、卡尺、千分尺,此刻摸在手里,却冰凉得像铁块。
陈师傅走了过来,脸色凝重。
他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拿过我手里的棉纱,帮我一起擦拭工具。
“丫头,想好了?”他沉声问。
我点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脾气,像我年轻的时候。是块好料,可惜了。”
他的话里,有惋惜,但没有指责。
这让我心里稍微暖和了一点。
王强在我对面,抱着胳膊,一脸的幸灾乐祸。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已经被斗败的公鸡。
我没理他,把最后一件工具放进箱子,锁好。
我把钥匙交给了陈师傅。
“师父,谢谢您这几年的教导。”我给他鞠了一躬。
陈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拎着我的工具箱,走出了车间。
机器的轰鸣声在我身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我好像被那个我熟悉了五年的世界,彻底抛弃了。
回到宿舍,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书,一个搪瓷脸盆,一个暖水瓶。
李娟坐在我的床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林澜,你别冲动。你去跟厂长服个软,认个错,说不定还有转机。他就是想让王强顶你的位置,你让他顶就是了,去仓库也比没工作强啊!”
我摇摇头。
“李娟,这不是一个岗位的事。这是尊严的事。”
“尊严能当饭吃吗?”她反问我。
我沉默了。
是啊,尊ify能当饭吃吗?
在1987年,一个没有单位的城市青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
我的户口、粮油关系,都挂在厂里。
我辞职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我的父母都在乡下,他们一直以我为荣,觉得女儿有出息,在城里当工人,吃上了商品粮。
我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们该多失望?
我心里不是不害怕,不是不茫然。
我的手脚冰凉,未来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着我。
就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高伟来了。
他站在宿舍门口,脸色有点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李娟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宿舍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林澜,我……我听说了。”他走进来,声音有些干涩。
我没看他,继续把衣服叠好,放进一个布包里。
“你别冲动,好不好?”他走到我身边,想伸手拉我,又缩了回去。
“王厂长那个人,我知道,他就是为了他侄子。你……你先忍一忍,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帮你跟厂里说说。”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神里有关切,有焦急,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犹豫。
“说什么?”我问他,“说我不是破鞋?”
他被我问得噎住了,脸涨得通红。
“林澜,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他急急地解释,“可是,现在厂里风言风语的,你一个人跟他们对着干,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忍?”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最后一丝期望,也慢慢地冷了下去。
“我……我只是不想你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林-澜,你听我说,你去找王厂长,态度好一点,承认自己年轻不懂事。他要的就是个台阶下。工作保住了,比什么都强。名声什么的,时间长了,大家自然就忘了。”
我笑了。
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听起来有点凄凉。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他读过大学,他懂诗,他会说我的手像弹钢琴的手。
我以为,他会懂我,会站在我这边,会跟我说“你没做错,我支持你”。
可我忘了,他也是这个体制里的人。
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也要顾忌别人的眼光。
我的“名声”,在他的权衡里,终究是可以被“时间长了就忘了”的东西。
我的“尊严”,在他的盘算里,是可以为了“保住工作”而暂时放下的东西。
“高伟,”我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你走吧。”
“林澜……”
“我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我把那个装着我所有家当的布包甩到肩上,拎起我的工具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有再回头。
走出宿舍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凉飕颼的。
我站在厂门口,看着“红星纺织厂”那几个红色的大字,看了很久很久。
这里,有我五年的青春。
有我的汗水,我的骄傲,我曾经以为的未来。
现在,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我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孤儿,站在陌生的街头,一片茫然。
我在市里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一天一块五毛钱。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户上糊的报纸都破了。
晚上,我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张哭泣的脸。
我把脸埋在粗糙的枕头里,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后悔。
我是委屈,是害怕。
我把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翻来覆去地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
哭累了,我坐起来,打开我的工具箱。
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被我擦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拿起那把跟了我五年的卡尺,冰凉的金属贴在我的脸上,也让我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林澜,别怕。
他们能拿走你的工作,拿走你的名声,但他们拿不走你这身手艺。
只要手艺还在,你就饿不死。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的未来。
回老家,肯定不行。我不能让父母跟着我丢人,也不能让他们为我担心。
留在这个城市,我能干什么?
我一个被厂里“开除”的人,哪个国营单位敢要我?
那时候,个体户已经开始出现了。
街边有修鞋的,有卖茶叶蛋的,有摆小摊卖衣服的。
我能干什么?
我看着我的工具箱,一个念头慢慢地冒了出来。
我会车工,我会看图纸,我会修理机器。
那些国营大厂我进不去,但这个城市里,肯定还有很多小的作坊,小的加工点。
他们的机器坏了,是不是也需要人修?
他们有零活儿,是不是也需要人干?
这个念头,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我漆黑一片的世界里。
我决定,就从这里开始。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买了一辆二手的永久牌自行车,又印了一些小卡片。
卡片上很简单,就写着:精修各种机床,承接各种车工零活。
下面是我的名字和旅馆的地址。
我开始骑着车,在城里那些工业区转悠。
我专门找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作坊,小工厂。
一开始,根本没人理我。
人家一看我这么个年轻的姑娘,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小姑娘,你还会修机器?别是来捣乱的吧?”
“我们这儿可都是大家伙,你这小身板,搬得动吗?”
我也不跟他们争辩,就笑着说:“师傅,您让我试试。修不好,我分文不取。”
终于,在跑了三天之后,城南一家做门窗的小作坊老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我试试。
他们的一台旧台钻坏了,里面的一个齿轮崩了几个齿,机器一开就咔咔乱响,根本没法用。
老板说,这台钻找了好几个老师傅来看,都说没法修了,只能当废铁卖了。
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拆开来看了看。
我跟老板说,能修。
但是需要重新做一个齿轮。
老板半信半疑,但还是带我去了他的车间。
车间里只有一台破旧的小车床,很多配件都不全了。
我围着那台车床转了三圈,心里大概有了数。
我从我的工具箱里拿出我的宝贝工具,开始动手。
我先是根据那个坏掉的齿轮,自己画了一张图纸,把各项数据都精确地计算出来。
然后,我找了一块废铁料,开始在那台破车床上加工。
那台车床的精度很差,我只能凭着我的手感和经验,一点一点地找补。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喝一口水,没休息一分钟。
车间里又闷又热,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滴在滚烫的铁屑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
作坊里的工人们都围着看热闹,一开始是看笑话的心态,后来,他们的表情慢慢变了。
他们看着我熟练地操作着车床,看着那块不起眼的废铁,在我的手下,一点点地变成了精密的齿轮。
他们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敬佩。
当最后一个齿加工完成,我把新做的齿轮拿下来,用卡尺一量,分毫不差。
我把它装进台钻里,合上盖子,通上电。
机器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转动声,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杂音。
整个车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那个老板,激动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姑娘!你真是神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这儿的机器,都包给你修了!”
我拿到了我的第一笔“工资”。
二十块钱。
不多,但比我之前在厂里半个月的奖金都多。
我捏着那两张热乎乎的十块钱,骑着车往回走。
路过红星纺织厂门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看着那扇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大门,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意识到,王厂长那天对我说的话,对,也不对。
他说得对,离开那个“铁饭碗”,我确实会过得很辛苦。
但他想错了。
我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了的藤蔓。
我是一棵树。
就算被移植到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只要我的根还在,我的技术还在,我就能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扎根,重新生长。
我的名声,很快就在城南那一片的小作坊里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有个叫林澜的年轻姑娘,技术特别好,再难修的机器,到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
找我的人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修机器,有时候是加工一些精度要求高的小零件。
我每天骑着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很累,风吹日晒的,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不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再需要担心别人在背后说什么。
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来自于我的技术,来自于别人的认可和尊重。
这种感觉,比在厂里拿固定的工资,当那个“技术尖子”,要舒坦一百倍。
我用挣来的钱,租了一个带小院的平房。
我又淘换来一台二手的旧车床,自己动手,把它修整一新,放在院子里。
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车间”。
虽然简陋,但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干活,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澜?”
我回头一看,是陈师傅。
他拎着一瓶酒,一包花生米,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小院,眼神里满是感慨。
“师父,您怎么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把他迎了进来。
“我找了好几个人打听,才找到你这儿。”陈师傅在我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坐下,四下打量着。
“丫头,你行啊。比我想的有出息。”
我给他倒了杯水,在他对面坐下。
“都是被逼的。”我笑了笑。
“我听说了,你现在可是这一片的名人了。”陈师傅喝了口水,看着我,“厂里……最近出了点事。”
我心里动了一下,但没问。
陈师傅自己说了起来。
“王强,顶了你的位置。上个星期,厂里接了个外贸的大单子,一批高支棉纱,对零件的精度要求特别高。结果那小子,技术不过关,车废了一批关键的滚轴,把人家的进口设备都给弄坏了。”
“现在,整条生产线都停了。交货日期马上就到,要是交不出货,厂里要赔一大笔钱。德国专家请来了,看了半天,说设备能修,但是那批滚轴,他们也做不出来,精度要求太高了,图纸是咱们自己改的。”
陈师傅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
“现在全厂都抓瞎了。王厂长急得满嘴起泡。今天开会,有人……提到你了。”
我端着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好像有一口憋了很久的气,终于顺了过来。
但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
我只是觉得,有点荒唐。
“丫头,”陈师傅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厂长的意思是……想请你回去,帮个忙。”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比在厂里的时候黑了,也瘦了,但眼神,好像比以前更亮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陈师傅叹了口气,“王长河(王厂长的名字)那事儿办得,确实不地道。但是,厂里几千口子人,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错,都跟着喝西北风啊。那批单子要是黄了,厂里这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我还是没说话。
我在想,如果我回去了,会怎么样?
王厂长会给我道歉吗?
那些曾经用异样眼光看我的人,会怎么看我?
高伟呢?他会怎么想?
我回去,是风风光光地回去,还是像一个被招安的囚徒?
陈师傅走了。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那台冰冷的车床,静静地陪着我。
我伸手摸着它冰凉的金属机身,就像摸着我自己的骨头。
我想起我刚进厂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陈师傅手把手地教我。
我想起我们车间的工友们,虽然有时候嘴碎,但大部分人,都是善良朴实的。
张大姐的儿子考上大学,大家一起凑钱给他买了个新书包。
李师傅的爱人住院,也是车间里的人轮流去送饭。
那个地方,有不堪,有龌龊,但也有过温暖。
我恨的,是王厂长那种仗势欺人的人,是那种不尊重技术、只看关系的风气。
我恨的,不是那座工厂,也不是那些和我一样,靠手艺吃饭的工人们。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我不再去想什么尊严,什么脸面。
我只问我自己一个问题:这个忙,我能不能帮?
答案是,能。
这个世界上,能加工出那批滚轴的人,不多。
我,恰好是其中一个。
这跟谁请我回去无关,跟我的委屈无关。
这只跟我的技术有关。
我的价值,不就是体现在这里吗?
在我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上。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不再纠结,不再犹豫。
我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纯粹的技术难题来对待。
第二天,我没有等厂里的人再来找我。
我骑着车,自己去了红星纺织厂。
我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只是身上,比以前多了一份从容和笃定。
我直接去了金工车间。
车间里一片死气沉沉,大部分机器都停着。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愁眉苦脸。
看到我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惊讶,有愧疚,有好奇,有期待。
王强也在,他站在那台被他弄坏的进口设备前,脸色惨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看到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陈师傅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丫头,你来了!”
我点点头,没看别人,径直走到那台设备前。
地上散落着一堆加工废了的滚轴,就像一堆废铁。
我捡起一个,仔细看了看,又拿出我的卡尺量了量。
然后,我走到那台属于我的,我用了五年的车床前。
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就像在唤醒一个老朋友。
我对陈师傅说:“师父,帮我通上电。”
王厂长来了。
他是跑着来的,脑门上全是汗,头发也乱了。
他身后跟着车间主任,还有几个厂里的领导。
他看到我站在车床前,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林……同志,你……你回来了。”
他想上来跟我握手,伸出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
我没理他。
我的眼里,只有这台机床,只有图纸上的那些数据。
我把图纸铺在工作台上,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然后,我开始调试机床。
熟悉的手感,熟悉的声音。
我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台机器。
车间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他们都屏住呼吸,看着我。
王厂长也站在人群里,搓着手,一脸的紧张。
我选了一根新的材料,上卡盘,找正,然后,开动了机器。
刀具切入金属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金属屑像银色的彩带一样飞溅出来。
我的手,稳得像焊在操作杆上一样。
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旋转的工件。
进刀,退刀,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了毫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后,第一个滚轴,加工完成了。
我停下机器,取下滚轴。
它在灯光下,闪着完美的光泽。
我用精密仪器测量了一下各项数据。
完美。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陈师傅第一个走上来,拿起那个滚轴,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好!”
王厂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都有些颤抖。
“小林,不,林工!林大师!我……我之前,是我不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混蛋!我向你道歉!”
说着,他竟然要给我鞠躬。
我往旁边侧了一步,避开了。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王厂长,我回来,不是为了你的道歉。”
“我是为了这台机器,为了这些等着吃饭的工友们。”
“这个活儿,我接了。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您说,您说!别说两个,两百个都行!”王厂长点头如捣蒜。
“第一,从现在开始,到这批活儿干完,这个车间,我说了算。任何人,包括你,不能干涉我的工作。”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第二,”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他身后的王强身上。
“活儿干完之后,王强,必须离开金工车间。我们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王强的脸,瞬间变得像死人一样白。
王厂长张了张嘴,看了看他侄子,又看了看我,最终,他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就住在了车间里。
我带着几个技术过硬的老师傅,没日没夜地赶工。
我重新制定了工艺流程,优化了刀具角度,把加工效率提到了最高。
饿了,就在车间啃两个馒头。
困了,就在旁边的椅子上眯一会儿。
车间的工人们,也自发地组织起来,给我们打下手,送饭送水,保障后勤。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整个车间的心,都拧成了一股绳。
没有人再说闲话,没有人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最纯粹的敬佩和信服。
一个星期后,最后一批滚轴,顺利完工。
当德国专家把滚轴安装到设备上,机器重新平稳地运转起来时,整个车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很多人,都哭了。
我也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交货的那天,厂里举行了庆功会。
王厂长在台上,把我好一顿夸,说我是厂里的大功臣,宣布要破格提拔我当车间副主任,还奖励我一套新分的单元房。
台下,掌声雷动。
我走上台,从他手里接过话筒。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说一番感谢的话。
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陈师傅欣慰的笑容,看到了李娟激动的泪水。
我还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高伟。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喜悦,有愧疚,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疏离。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缓缓开口。
“谢谢厂领导的厚爱,谢谢各位工友的支持。”
“这批活儿,能顺利完成,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今天,站在这里,我只想说一件事。”
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王厂长。
“王厂长,您之前说,女同志的名声,就像鞋子,破了就没人要了。”
“现在,我想告诉您。我林澜,不是谁的鞋子。我就是我。”
“我的价值,不在别人的嘴里,也不在谁的评价里。”
“我的价值,在我的手里,在我这身技术里。”
“只要我这身技术还在,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站得直,活得有尊严。”
“所以,您的提拔和奖励,我不能接受。”
“这个车间副主任,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至于我,我的小院里,还有一台车床在等着我。”
说完,我把话筒轻轻地放在了主席台上。
然后,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我走下台,昂着头,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我奋斗了五年,也曾让我跌入谷底的地方。
这一次,我走得无比坦然,无比坚定。
我知道,门外,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我。
一个月后,我的小作坊,正式挂牌了。
名字很简单,就叫“林澜精密加工”。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但陈师傅来了,金工车间的老师傅们都来了。
李娟也来了,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他们给我凑钱,买了一台崭新的铣床。
陈师傅拍着我的肩膀说:“丫头,好好干!以后,咱们就跟你混了!”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朴实而真诚的脸,眼眶湿了。
我忽然明白,我离开的,只是一个单位,一个体制。
但我没有离开的,是这些真正尊重技术、尊重劳动的人。
这天晚上,高伟也来了。
他站在我的小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两个苹果。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也有些局促。
“林澜,祝贺你。”他说。
“谢谢。”我平静地回答。
我们俩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对不起。”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之前的事,是我……是我太懦弱了。”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顾虑。”
我已经不再怨他了。
因为我已经走出来了。
我靠自己的力量,为自己挣得了尊严,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笑了笑,一个很淡的,发自内心的笑。
“当然。”
那天之后,我的小作坊生意越来越好。
我的技术,就是我最好的招牌。
几年后,我用积蓄,租了更大的厂房,买了更多的设备,招了更多的工人。
我的“林澜精密加工”,成了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的企业。
而红星纺织厂,在时代的浪潮中,因为体制僵化,技术落后,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倒闭了。
王厂长,提前退了休,听说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有时候,我开车路过那片已经废弃的厂区,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厂房,心里还是会有些感慨。
我很庆幸,在1987年的那个秋天,我做出了那个看似冲动,却无比正确的决定。
那个决定,让我失去了“铁饭碗”,却也让我打碎了无形的枷锁。
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从来不是别人赋予的。
而是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创造出来的。
就像我车出来的那些零件一样,千锤百炼,才能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