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获得绩效奖金20万,我却一无所获,安静离开工位回家关机
发布时间:2025-10-27 18:35 浏览量:1
那封邮件弹出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我听见背后服务器机房里,风扇在恒温的空气里发出低沉的、永恒不变的嗡鸣。
这声音,像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甲虫,趴在公司的心脏上,日夜不停地振动着翅膀。
邮件标题很长,带着官方的、不容置喙的喜庆味道:《关于“城市记忆回响计划”项目组突出贡献奖励的通知》。
我没有点开。
不需要。
因为我看见了老许,我的搭档,那个坐在我对面,头发比我还稀疏的男人,在一瞬间挺直了佝偻了半年的背。
他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没动,但他的眼睛,像是被两束强光猛地打亮了,瞳孔里映着屏幕上那一行刺眼的数字。
周围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带着窃窃私语的微风,从每一个工位隔板的缝隙里吹过来。
“卧槽,二十万?”
“真的假的?老许牛逼啊!”
“这项目做得值了……”
这些声音很轻,像潮湿季节里墙角长出的蘑菇,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子黏腻的、复杂的味道,混杂着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麻木。
我闻到了。
我还闻到了我杯子里那半杯凉透了的咖啡,散发出的酸涩苦味。
老许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终于点下了鼠标,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显示器,直直地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团被揉皱了的锡纸,亮闪闪的,却又布满了无法抚平的褶皱。里面有喜悦,有不安,有抱歉,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像是解脱的东西。
我对他笑了笑。
是真的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连眼睛都眯了一下。
我感觉我脸上的肌肉运动得非常流畅,没有一丝僵硬。
然后我低下头,开始收拾我的桌面。
动作很慢,很有条理。
左手边是三本翻到卷边的参考书,关于城市声景学和口述历史。我把它们一本一本码好,放进脚边的纸箱里。书页碰撞,发出干燥的、令人安心的“啪啪”声。
右手边是一个小小的黄铜齿轮,是我从一个废弃的钟表店里捡来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边缘磨损得非常光滑。我把它放在手心里,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就传遍了全身。
它像一颗熄灭了的星星,安静地躺在我的生命线里。
我把它揣进了口袋。
还有桌子上的那盆小小的文竹,叶子有点发黄,是我刚来公司时买的。它一直半死不活地长着,像一个沉默的、固执的陪伴者。
我把它也搬进了纸箱。
整个过程里,我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听任何声音。那些议论、那些目光,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里,只有那恒定的、服务器风扇的嗡鸣。
还有我心里,那更加清晰的,一个老旧座钟走动的“滴答”声。
一下,又一下。
不疾不徐,精准地丈量着我生命里最后的这段工作时间。
收拾完东西,我站起身,把椅子推进桌子下面,推得很正,和桌沿平行。
我抱着纸箱,转身,朝着老许的工位走过去。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们大概在猜测,接下来会上演怎样一出戏码。
是愤怒的质问?是委屈的哭诉?还是不甘的对峙?
老许也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搓着,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走到他面前,把纸箱放在他的桌子上。
“老许,”我开口,声音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帮我把这些东西寄到我家,地址你知道的。”
他愣愣地点头,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还有,”我从纸箱里拿出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这个,送你了。它可能需要多晒晒太阳。”
老许的眼睛红了。
是真的红了,像熬了三个通宵之后,布满了血丝的那种红。
他看着我,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你……”
“我走了。”我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很瘦,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我能感觉到他骨头的形状。
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我的脚步很稳,踩在办公室那灰色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我走到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才听到老许带着哭腔的声音。
“为什么?”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个充满了数字、代码、KPI和二十万奖金的世界。
走廊里的光线很柔和,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我走到电梯前,按了下行键。
数字从“28”开始,一个一个往下跳。
27。
26。
25。
我看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也不是空白。
我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滴答”声。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像是从我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滴答,滴答,滴答。”
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按了“1”。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我的脸。
一张很普通的脸,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平静。
但我知道,在那平静的表皮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结束了。
也有些什么东西,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机。
手机,电脑,平板。
所有能和外界连接的设备,屏幕一个接一个地暗下去,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窗外很远的地方,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像一阵风。
我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时,那一声轻微的“嗡”。
我还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绵长,而又真实。
我脱掉鞋子,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冰凉的木质触感从脚底传来,让我觉得很踏实。
我没有开灯,任由傍晚的余晖,像橘色的、粘稠的蜂蜜一样,慢慢地流淌进房间,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又模糊的色调。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黄铜齿轮。
我把它放在茶几上。
夕阳的光,正好打在它身上,那些磨损的、光滑的边缘,泛着一层柔和的、旧旧的光晕。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闭上眼睛,任由那些被我强行压抑下去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
这个名为“城市记忆回响计划”的项目,不是公司的,是我的。
或者说,是我和老许的。
更准确一点,它是我和我爷爷的。
一年前,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我还是公司里一个最普通的程序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屏幕,敲下一行又一行的代码,构建一个又一个虚拟的、冰冷的世界。
我的世界,就是那个小小的工位,那块发光的屏幕,和耳机里单曲循环的、没有歌词的电子乐。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我爷爷病危。
我请了假,坐了六个小时的高铁,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十多年的小城。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爷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呼吸机发出“嘶嘶”的声音,像一个漏了气的风箱。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那双能修理世界上最精密钟表的手,如今像两截枯槁的树枝,无力地放在被子上。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皮肤又干又冷,像一张揉皱了的旧报纸。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悲伤和不舍。
我在医院陪了他三天三夜。
那三天里,我没有合眼,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
我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听着呼吸机单调的声音,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关于他的一切。
我从小是爷爷带大的。
我爸妈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我的童年,是在爷爷的钟表修理铺里度过的。
那是一个很小的铺子,临街,只有十来个平方。
铺子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机油、金属、老木头和岁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到现在都记得。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
老的,新的,大的,小的。
它们用不同的声音,走着同样的时间。
“滴答,滴答。”
“嗒,嗒,嗒。”
“叮,咚,叮,咚。”
整个铺子,就像一个时间的交响乐团。
而我爷爷,就是那个唯一的、沉默的指挥家。
他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戴着一副高度数的老花镜,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的手很巧,再复杂的机芯,到了他手里,都像是温顺的孩子。
他会用一把小小的镊子,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零件,小心翼翼地放进机芯的凹槽里。
那个瞬间,他的呼吸都会停止,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个小小的、精密的机械世界。
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工作台旁边,看他修表。
看他把一个“死去”的钟表,重新“复活”。
当指针重新开始转动,当清脆的“滴答”声再次响起时,爷爷的脸上,会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满足的笑容。
他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伢子,你听,这才是时间的声音。不是墙上那个数字,是这个,能听得见,摸得着的声音。”
他还说:“每一块老表里,都藏着一个人的故事,一段日子。你把它修好了,就是把那段日子给续上了。”
那时候,我不懂。
我只觉得,那些“滴答”声很好听。
像是一种古老的、有魔力的咒语。
爷爷的铺子,不只是修表。
它更像是一个小城的记忆中转站。
街坊邻居,谁家有什么东西坏了,都喜欢拿到他这里来。
收音机,缝纫机,手电筒,甚至还有小孩子的铁皮青蛙。
爷爷来者不拒,只要他能修,他都会动手。
他不怎么收钱,有时候是一袋米,有时候是几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
他说:“东西坏了,可惜。人情,不能坏。”
所以,他的铺子里,总是很热闹。
张大爷会提着他的收音机,一边让爷爷修,一边抱怨着昨晚的球赛。
李阿姨会抱着她那台用了几十年的蝴蝶牌缝纫机,一边看着爷爷上油,一边念叨着女儿的婚事。
那些声音,那些故事,都融进了铺子里那股独特的味道里,融进了那一片“滴答”的交响乐里。
它们,构成了我的童年。
也构成了,我对那个小城,最深刻的记忆。
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小城。
我学了计算机,成了一个程序员。
我开始习惯用代码和数字,来构建和理解世界。
我觉得,那才是现代的、高效的、有价值的。
爷爷的铺子,和他的那些“滴答”声,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忙着实习,忙着找工作,忙着在这个巨大的、飞速旋转的城市里,为自己争取一个立足之地。
我很少回家。
偶尔打个电话,爷爷也总是那几句:“好好工作,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我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
那个小铺子,会一直在那里。
那些“滴答”声,会一直在那里。
直到,我接到那个电话。
直到,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生命像他修理过的那些老旧钟表一样,指针即将走到尽头。
我才幡然醒悟。
我失去了什么。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回到了他的那个小铺子。
铺子已经很久没开门了,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用钥匙打开锁,推开门。
“吱呀”一声,像是岁月的一声叹息。
屋子里,还是熟悉的味道。
只是,没有了那些“滴答”声。
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都静止了,像一个个凝固了的表情。
整个铺子,死一样的寂静。
我走到工作台前,上面还放着爷爷没修完的一块怀表。
工具整齐地摆放着,镊子,螺丝刀,放大镜。
仿佛主人只是出去散了个步,马上就会回来。
我拿起那块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刻着一朵已经模糊不清的玫瑰花。
我打开后盖,里面是复杂的、已经停止了心跳的机芯。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要把它们,都记录下来。
不,不只是这些钟表的声音。
还有这个小城里,所有即将消失的声音。
磨剪子的吆喝声,弹棉花的嗡嗡声,街角那个老剃头师傅,推子发出的“咔嚓”声。
还有那些人,那些故事。
我要把它们,都留下来。
用我的方式。
用我所学的技术。
回到公司后,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开始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去研究声音采集和处理技术。
我买了很多专业的设备,麦克风,录音笔,声卡。
我开始在周末,背着设备,穿梭在这个我生活了近十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城市里。
我去找那些最古老的街巷,去找那些最传统的手艺人。
起初,很困难。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我是个骗子,或者是个疯子。
我被赶出来过,被骂过,甚至被狗追过。
但我没有放弃。
因为每当我录下一段声音,比如一个捏糖人的老师傅,吹糖时那一声清脆的“啵”,或者一个老铁匠,锤子落下时那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当”。
我都会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我觉得,我不是在记录声音。
我是在和时间对抗。
我是在为我爷爷,为我自己,续上那些快要断掉的日子。
这个过程,是孤独的。
直到,我遇到了老许。
老许是公司的技术大神,我们不同部门,平时没什么交集。
有一次,我在处理一段音频时,遇到了一个技术难题,怎么也解决不了。
我在公司内部的论坛上发了个求助帖。
没想到,半夜两点,老许回复了我。
他不仅指出了我的问题所在,还给了我一个非常详细的解决方案,甚至附上了一段他自己写的代码。
我当时就惊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许是个音频发烧友,对声音处理技术,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
我们因此成了朋友。
我把我正在做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给他听我录下的那些声音。
打铁声,吆喝声,纺纱声,还有我爷爷铺子里,那些钟表的“滴答”声。
我以为他会觉得我无聊,或者不务正业。
没想到,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他说:“兄弟,这事儿,太牛逼了。算我一个。”
就这样,这个孤独的计划,有了第二个成员。
老许的加入,让整个计划,发生了质的飞跃。
他是个天才。
他用他写的算法,可以把那些嘈杂的、充满了杂音的原始音频,处理得像水晶一样纯净。
他还能通过声纹分析,构建出每一个声音的“三维模型”。
他说:“我们不只是要记录,我们是要复原。我们要让一百年后的人,戴上耳机,就能身临其境地,站在那个老铁匠的铺子门口,听到锤子敲在烧红的铁块上时,空气中那细微的震动。”
他的话,让我热血沸腾。
我们两个人,像两个疯子。
白天,我们是公司里循规蹈矩的员工,敲着代码,开着会。
晚上和周末,我们就变成了城市的“幽灵”。
我们背着几十斤重的设备,走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去过凌晨四点的菜市场,录下小贩们第一声充满活力的叫卖。
我们去过深夜的旧书店,录下老人翻动泛黄书页时,那沙沙的、充满故事感的声音。
我们甚至钻进过即将被拆除的老剧院,录下空旷的舞台上,风吹过幕布时,那幽灵般的呜咽。
那段时间,很苦,很累。
我们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社交和娱乐。
每天睡眠不足五个小时。
但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快乐过。
因为我们做的,是一件有生命的事情。
我们采集的,也不仅仅是声音。
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活生生的历史。
我记得那个做棉鞋的奶奶。
她的铺子,在一个深得不能再深的巷子里。
我们找到她时,她正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
阳光从破旧的窗户里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都照成了金色的颗粒。
她用的顶针,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们录下了她纳鞋底的声音,“噗嗤,噗嗤”,很有节奏,像一种古老的心跳。
录完音,她给我们讲她的故事。
她说她从十几岁开始做鞋,做了六十多年。
她说,以前这条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做这个的,热闹得很。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穿那种好看的、不透气的鞋子。我这种老东西,没人要咯。”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但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临走时,她非要送我们一人一双棉鞋。
她说:“穿着吧,暖和。以后,怕是再也穿不着了。”
我拿着那双棉鞋,很重。
我知道,那里面,缝进去的,是一个手艺人一辈子的光阴。
还有那个守着一座老式灯塔的大爷。
灯塔早就废弃了,不再为船只导航。
但他还是每天都去擦拭那个巨大的灯泡,给机器上油。
他说,这是他的责任。
他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个责任。
他在这里守了四十年。
他说,他见过最大的台风,见过最美的日出。
他说,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会跟灯塔说话。
他说:“它不只是个塔,它是个伴儿。它看着我从小伙子,变成老头子。我也看着它,从亮着,到灭了。”
我们录下了灯塔里,齿轮转动的声音,沉重,而又固执。
像那个大爷一样。
我们把这些声音,这些故事,都整理起来,做成了一个数据库。
我们给它取名叫,“城市记忆回响计划”。
我们没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
我们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
就像我爷爷说的,把那些快要断掉的日子,给续上。
转折,发生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公司要搞一个内部的创新项目大赛。
老许怂恿我,把我们的计划报上去。
我当时很犹豫。
我觉得,这是我们很私人的,很纯粹的东西。
我不希望它被商业,被KPI所污染。
但老许说服了我。
他说:“我们现在是小打小闹,能记录的,太有限了。如果能得到公司的支持,我们就能做得更大,更好。我们能救下更多的‘声音’。”
他还说:“你忘了那个做棉鞋的奶奶了吗?你忘了那个守灯塔的大爷了吗?我们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们。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听到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的故事。”
我被他说动了。
我们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做了一个演示DEMO。
我们把采集到的声音,做成了可视化的模型。
我们还做了一个小小的交互程序,用户可以戴上VR眼镜,走进我们用声音构建的虚拟场景里。
比如,你可以“站”在那个棉鞋铺子里,听到奶奶在你耳边纳鞋底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演示那天,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公司的几个高层,都震惊了。
他们从没想过,声音,可以这样玩。
他们看到的,不是那些手艺人,那些即将逝去的记忆。
他们看到的,是“IP”,是“流量”,是“商业价值”。
我们的项目,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名。
然后,一切都开始失控了。
公司成立了专门的项目组,拨了款,配了人。
我和老许,成了项目负责人。
我们终于有了资源,可以大干一场。
但我们,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自由。
项目不再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它成了公司的。
每周,我们都要开会,写报告,定KPI。
我们的工作,不再是去寻找和记录。
而是要根据“市场需求”,去“生产”声音。
产品经理会告诉我们:“这个打铁的声音,太单调了,能不能加点背景音乐?要那种燃一点的,有节奏感的。”
市场部会告诉我们:“那个棉鞋奶奶的故事,太悲了,不符合我们阳光积极的品牌形象。能不能改一改,让她最后创业成功,把棉鞋卖到了国外?”
运营部会告诉我们:“我们需要一些有爆点的声音。比如,能不能去录一些情侣吵架的声音?或者是一些灵异事件的声音?”
我感觉,我们像两个闯进了瓷器店的疯牛。
我们想保护那些精美的、易碎的,充满了记忆的瓷器。
但周围的人,只想把它们打碎,然后按斤卖掉。
我和老许,开始有了分歧。
我觉得,我们应该坚持我们的初衷。
哪怕项目被停掉,我们也不能妥协。
但老许,他动摇了。
他有家庭,有孩子,有房贷。
他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薪水。
我理解他。
真的。
但我无法接受。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个声音的后期处理,吵得不可开交。
那是一段我们录来的,一个老爷爷在公园里,用手帕吹奏《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声音。
那个老爷爷,有轻微的老年痴呆。
他谁都不认识了,只记得这首他妈妈教他的曲子。
他吹得很投入,跑调,漏气,充满了瑕疵。
但那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音乐。
产品经理要求,把这段声音,用AI修复,把跑调的地方修准,把杂音去掉,再配上华丽的管弦乐。
我坚决反对。
我说:“这些瑕疵,就是这段声音的灵魂。你把它修没了,这段声音就死了。”
老许劝我:“只是一个产品而已,没必要这么较真。用户喜欢听完美的,我们就给他们完美的。”
我看着他,觉得他很陌生。
我问他:“老许,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吗?”
他沉默了。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向公司的要求妥协。
而我,则越来越边缘化。
我不再参与核心的开发工作。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那些原始的、未经处理的音频素材。
那些被他们认为是“废料”的东西。
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我自己的移动硬盘里。
我知道,这个项目,已经和我无关了。
它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叫“城市记忆回响”的怪物。
它披着华丽的外衣,说着动听的口号,但它的内里,是空的。
它没有灵魂。
它的灵魂,在我的这块移动硬盘里。
在那些充满了瑕疵的、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声音里。
所以,当那封邮件弹出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知道,这是结局。
是公司给这个项目的结局。
也是我和老许,我和这家公司的结局。
那二十万,是给老许的。
因为他“完成”了这个产品。
而我,什么都没有。
因为我“背叛”了这个产品。
我平静地收拾东西,平静地离开。
因为我知道,我带走了这个项目里,最宝贵的东西。
我带走了它的“心跳”。
我带走了我爷爷留给我的,那些关于时间,关于记忆,关于“滴答”声的,最后的教诲。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城市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一片倒映在地面上的,冰冷的星空。
我站起身,走进书房,打开了我的私人电脑。
我插上那块移动硬盘。
硬盘里,存着几百个G的音频文件。
每一个文件夹,都是一个即将消失的坐标。
“红星铁匠铺”。
“光明棉鞋店”。
“海角一号灯塔”。
……
我点开了最后一个文件夹。
名字是,“爷爷的钟表铺”。
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是我在爷爷去世后,回到那个铺子里,录下的。
我录下了铺子里,那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我把音量,开到最大。
然后,我戴上耳机。
我闭上眼睛。
起初,耳机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只有电流细微的“嘶嘶”声。
但渐渐地,我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我听到了,窗外,风吹过老旧窗框的,轻微的呜咽。
我听到了,墙壁里,灰尘落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沙沙声。
我甚至听到了,空气中,光线流动的声音。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
那不是我录下的声音。
那是我记忆里的声音。
是我爷爷的铺子里,那上百个钟表,一起奏响的,时间的交响乐。
我听到了那个德国产的老爷钟,声音沉闷而洪亮,像一个威严的长者。
“咚——咚——”
我听到了那个法国产的壁炉钟,声音清脆而悦耳,像一个调皮的少女。
“叮铃铃,叮铃铃。”
我听到了那个国产的闹钟,声音急促而焦虑,像一个永远在赶时间的上班族。
“滴滴滴滴——”
我还听到了,我爷爷的声音。
他戴着老花镜,坐在工作台前,一边用小锤子轻轻敲击着机芯,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他转过头,对我笑。
他说:“伢子,你听,这才是时间的声音。”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无声地,滚烫地,划过我的脸颊。
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那些,只属于我的,永远不会被商业化,永远不会被修改,永远不会被当成产品去售卖的,“回响”。
这,就是我的奖金。
不是二十万。
是无价。
手机在桌子上震动起来,像一只垂死的蝉。
我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许。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没有动。
震动停了。
过了几秒,又响了起来。
固执地,不依不饶地。
我叹了口气,摘下耳机,按了接听。
我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也没有声音。
只有一片沉重的、充满了杂音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汽车的鸣笛声,有隐约的音乐声,还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好像在外面,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
“喂?”我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我。”老许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
大概是蹲在某个马路边,手里夹着一根烟,眉头紧锁,满脸的疲惫和茫然。
“你……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说的是实话。
前所未有的好。
“我……”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酒气,“我拿到钱了。”
“嗯,恭喜。”
“我请部门的人,去吃了顿饭,又去唱了歌。”他说,“他们都很高兴,都说我牛逼。”
“你应该的。”
“可我……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哭腔,“我看着那个数字,那二十万,我觉得……我觉得特别刺眼。”
“我觉得,它像是在嘲笑我。”
“它像是在说,看,你的梦想,就值这个价。”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今天,又打开了我们最早做的那个DEMO。”他说,“我戴上VR眼镜,走进了那个棉鞋铺子。我听到了那个奶奶,最原始的,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纳鞋底的声音。”
“‘噗嗤,噗嗤’。”
“我听着那个声音,我突然就哭了。”
“我才想起来,我们最开始,是想做什么。”
“我们是想……是想把那些快要断掉的日子,给续上啊。”
“可是现在呢?我们做了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披着情怀外衣的,冷冰冰的,赚钱的工具。”
“我们把那个奶奶的灵魂,抽走了。把那个守灯塔大爷的孤独,给美化了。我们把所有真实的、有瑕疵的、有温度的东西,全都扔掉了。”
“我们留下来的,只是一具具,画着精美妆容的,空洞的尸体。”
“我他妈的……就是个刽子手。”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他压抑着的,剧烈的抽泣声。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恨过他吗?
或许有过。
在他一次次妥协的时候。
在他对我说“没必要这么较真”的时候。
但此刻,我一点也恨不起来。
我只觉得悲哀。
为他,也为我,为我们那个死去的梦想。
“老许,”我轻轻地叫他。
他没有回应,只有哭声。
“你没有错。”我说,“你只是,选择了一条和我不同的路。”
“你有你的责任,你的身不由己。我懂。”
“但,这不代表,我们做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些正在流逝的,不为人知的记忆。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去那个老铁匠铺子。”我说。
“那个老师傅,一边打铁,一边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说,他打的不是铁,是骨气。”
“我们录下了他的声音。那个声音,现在在我的硬盘里。”
“还有那个在街角拉二胡的瞎子阿炳。他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出现。他拉的曲子,永远是那几首,不成调,但整条街的人,都喜欢听。”
“我们录下了他的琴声。那个声音,也在我的硬盘里。”
“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东西,它们是真实的。它们没有被修改,没有被污染。它们还活着。”
“只要它们还在,我们的‘回响计划’,就没有死。”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
电话那头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只剩下沉重的呼吸。
“那……你呢?”他沙哑地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笑了笑。
看着窗外的星空,我说:
“我啊,我打算,去做一个‘守塔人’。”
“守着这些声音,守着这些记忆。”
“或许,我会做一个网站,一个小小的,不盈利的网站。把这些最原始的声音,都放上去。让想听的人,可以免费地听。”
“或许,我会继续背着我的设备,去寻找更多的,即将消失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能做多久,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
“但,我会一直做下去。”
“因为,这是我爷爷,教给我的事情。”
“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宣誓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算我一个。”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我对着窗户的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模糊的,却又带着一丝微笑。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了一声:
“好。”
挂了电话,我回到电脑前。
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想了想,我给它命名为:
“回响2.0”。
然后,我把“爷爷的钟表铺”那个音频文件,复制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身体里的疲惫,好像一瞬间,都被抽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晚风吹进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清凉而又复杂的味道。
楼下,传来一阵小贩的叫卖声。
“栀子花,白兰花——”
那声音,苍老,悠长,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味。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像一首被遗忘了的诗。
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
然后,我把手机,对准了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屏幕上,绿色的声波,开始轻轻地跳动。
像一颗,重新开始搏动的心脏。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这条路,可能很长,很孤独,不会有二十万的奖金,不会有鲜花和掌声。
但,我不怕。
因为我的行囊里,装满了整个世界的“滴答”声。
它们会陪着我,一直走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