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蓉:最后的布鞋

发布时间:2025-10-31 00:00  浏览量:1

【任小蓉专栏】

最后的布鞋

原创作者|任小蓉

床头柜上放着一双布鞋,是一双手工做的千层底圆口布鞋。

鞋面是青色的哔叽斜纹面料,鞋尖是用青线扎的几排密不透风的扣线,那是既美观又坚固,使鞋尖不被穿烂的保护层。圆圆的鞋口用薄薄的青布条镶边,那针脚之细密,长短一致,不下细看,是看不出用手工线扎的,跟缝纫机扎的边一样均称好看。让我爱不释手的还是那千层底。白色的鞋边蓬松柔软,底面从上到下,用麻绳扎的针脚稀密有致,不多一针不少一针,中间扎的包谷泡花,那圆圆的白泡还真像一颗颗炒熟的包谷泡呢,左看右看犹如在欣赏一件手工艺品。不用说做鞋底时准备的笋壳、搓洗的麻绳、糊的布壳,用碎布填底扎底上鞋,这一双布鞋要多少工序和功夫才能做成啊!

久违的布鞋,多少年没做过没穿过了,是哪儿来的这双布鞋呢?

去年腊月,正是红桔上市的季节。

儿时的闺蜜惠儿姐,她家在一个叫大堡寨的山梁下,家里有红桔、椪柑、沃柑、三月红、李子、桃子,几百棵果树。那天,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摘红桔,说是女儿从外地回来了,因外孙女要去国外读书,要办坝坝席请三亲六戚。这么说了,我是必须要去的。

坝坝席就设在她家门前,两个铁皮统统灶,鼓风机煽出熊熊的火苗,大铁锅里咕噜咕噜的沸腾,蒸气缭绕上升,白铁皮蒸笼一层一层高高地叠起,粉蒸肉、烧白扣碗、排骨、藕圆子、羊肉格格飘逸出生活的甜香……虽是严冬,围坐在席上的亲人朋友们脸上堆满笑容,象挂在树上的红桔,一个个谈笑风生,夸赞惠儿姐,老伴走了十几年,把个家庭支撑得好好的,祝贺外孙女远赴国外读书……

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去堂屋提起惠儿姐为我装的一大包红桔,突然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双布鞋,不竟取下来观看,惠儿姐说,你喜欢就拿去吧,就剩这一双了!

几天后,惠儿姐又来城里卖红桔,中午在我家吃饭时,又说起那双布鞋。我就说,现在这布鞋是没人做,也没人穿了。惠儿姐就说了下面这段话:我在娘家十几岁就学会做布鞋,可那时连一双鞋面布都买不起,我常常去裁缝店,捡一些边角小块新布,拼凑起来做双鞋,接四、五个缝头。不过那时人年轻,心灵手巧,细密的链接起来,还真看不出是拼凑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日子好过了,皮鞋胶鞋,塑料底鞋,北京布鞋多的是,价格也不贵,所以这手工布鞋也没人做,没人穿了。是的,你拿的这双布鞋是八十年代做的,那是土地承包了,有吃有穿买得起鞋面布了,我就一下做了十双,心想放起老了慢慢穿。可是现在哪个还稀罕手工布鞋嘛,城里两个表姐一人拿去两双,多年前大女儿从浙江打工回来,带走几双说是拿去放起当个念想,是妈妈做的。剩这一双,你拿来了,我这辈子的手工布鞋就结束了。

我对布鞋的记忆是很深刻的。

小时候要过年时才能穿一双新布鞋,记得有一年,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奶奶找刘姐给我们做的过年鞋已放在床头柜里了,一到晚上,我就要拿出那双过年鞋,穿起轻轻地在踏板上走几步,奶奶就说,等不得,别弄脏了,过年穿才是新的,我只好不情愿地放回柜子里。可有一回,我自己穿新鞋时,怎么也穿不进去,还是妈妈来帮忙,用鞋扒扯后跟,才穿进去了,我涨红了脸,额头还尚着汗,正在庆辛时,脚下的新鞋“崩裂”一个大口子,我一下坐在地上哭起来了,那是一双黑底小红花的鞋面子,很好看,这下要去补个巴了……后来奶奶说,这也不怪你,这上鞋是有门道的,要上得空,才好穿,刘姐上鞋的手艺,赶不上隔壁三奶奶上的鞋子好穿……

三奶奶姓什么,我们不知道,听见大人们有的喊三婶、三妈、三孃,我们就喊她三奶奶。

三奶奶住在我家隔壁,一间独立瓦房里,门前有一棵麻柳树,树下一些不规格的石块拼凑成一块小坝子,那可是我们跳房子玩耍的好地方。她的老伴早已去世,一个女儿远嫁他乡,三奶奶成了五保户。

三奶奶很爱干净,头上包的白色帕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用一颗锁针别着,几缕白发在太阳穴处飞舞,煞是好看。她身上不管是穿的蓝布白布灰布中式衣服,见不到一点污迹,即使打了补丁,那针脚细密,伸伸展展,还以为是一道装饰呢!男人们夸奖她,说找女人找三奶奶那样有针线活本事的,那就满足了。在那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年代,真是没几个女人能赶得上她。女人们在集体干活吃烟时(短暂休息),赶紧从裤子口袋里扯出皱巴巴的鞋底,抓紧时间扎几针,为的是让一家大小一年到头能穿上一双过年鞋。

每年到了农历腊月,便是三奶奶最忙碌最风光的季节。几乎是我们乡场上的女人们,都赶紧将做好的鞋帮和扎好的鞋底送到三奶奶那里,排上轮子,盼着三奶奶给大家上过年鞋。

“千针万线当不到一根上线,说的是鞋帮鞋底做得再好,如果没上好,那是前功尽弃,就象我那次穿新鞋却崩裂了一个口子那样。所以说上鞋的功夫是关键。那个年月月,只要送到三奶奶这里的鞋帮鞋底,上出的鞋就有轮有廓的,看起来很饱满,前面又不打皱很空畅。皮匠上的鞋子要用旋筒扩展,三奶奶上的布鞋就凭她一双手敢与皮匠媲美,从没出现崩裂的现象,三奶奶上鞋远近闻名。

冬日的太阳透过麻柳林稀疏的叶子,照在三奶奶的石坝上,照在她的身上,分外光鲜。三奶奶戴着眼镜,身旁放着一只装针头麻线的小竹篓,她的手不停地飞舞,神情之专注,姿式之优美,面容之慈祥,犹如一尊东方“圣母”图。

到了腊月间,我们乡场上这群娃儿放学了,就聚集在三奶奶的石板坝子耍,跳房子,踢毽子,还不时跑去瞧瞧自家的过年鞋上起没有,围着三奶奶的身旁叽叽喳喳象闹春的喜鹊儿,这时三奶奶就取下眼镜,高兴地对我们说,你们各跑远些去耍,保证你们有过年鞋穿,哪怕打夜工也要给你们上好!我们啊的一声散开了!

三奶奶一辈子上了多少双布鞋,无法统计,一年要上几百双吧!三奶奶要是健在是百多岁了,要是她知道没人穿布鞋也没人找她上鞋子了,再好的手艺也用不上了,不知怎么想哩!这让我想起另一位94岁的大姥子,她还在用钩针钩千层底网鞋!

大姥子是一名乡村退休教师,虽是94岁高龄,但戴起老光镜还能看书报,声音说大点也还能听见。她一辈子为人厚道,总是扮演雪中送炭的好人。七十年代的一天,大姥子去岩口赶场,一个她教过的学生喊到她,易老师,我,我想找你借5块钱,去买个小猪儿,你知道,农村人一年到头不喂个猪啷个办啊!大姥子望着这个学生忧伤求助的眼神,想起他当年可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参加工作后为什么要说错话呢,失去了工职下放到农村,她当即动了侧隐之心,把准备去做件衬衣的5元钱给了这个落魄的学生。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九十年代初,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大姐来到大姥子的家,一下跪到在地,边哭边说,易老师,恩人哪,我爸没等到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但他临终前留下遗言:一定要找到易老师,奉还她50元……

我把这个故事写成《还钱》,发在都市报上。这样的好事,大姥子还做得多。

去年中秋节,我提着月饼水果去拜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姥子。一进门见她戴着老花镜,用钩针在一千层底上钩鞋子。我说,现在哪个还穿你这钩的鞋子吗?大姥子推推眼镜后说,那你就不晓得,这里头也是有故事的。我才走近拿起那钩的鞋子看,那千层鞋底工艺之精美哈,中间扎的弯水夹九针,比包谷泡花还要美——大姥子说,这是二十多年前,你幺姥子逝世时留下的遗物,好多东西都送亲友邻居了,唯独留下这18双千层鞋底,真是舍不得,可能现在我也是九十几的高龄,风蚀残年了,就想把这些东西找个归宿。恰好我一个山区的学生来我家,我就把那14双鞋底送给他了,后来他电话告诉我,他女人做成14双布鞋,在恩施旅游景点,以100元一双的价格让游人带去全国各地,有两双还被外国友人买走。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欣慰,这四双,我把钩成网眼圆口布鞋,留给你幺姥子的四个儿女作纪念……

我们这代人是读着孟郊的诗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长大的,是穿着布鞋长大的。对布鞋的情结特别深。而今千层底鞋,作为一个时代的印记,基本上是退出市场和历史舞台,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千层底布鞋是属于非遗手工艺品的一种传承项目,汇入史册资料。

社会发展了,物质丰富了,各种价廉物美样式新颖的鞋类琳琅满目,要有尽有。尽管舍不得布鞋,但也要有与时俱进的观念,如何将时尚的服装搭配时尚的鞋子才时尚、漂亮!

千层底布鞋,就只能留在我们美好的记忆里了!

▲本文作者任小蓉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