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两位叔叔

▌李相

我的三叔和老叔都已过世多年，但我还常常想起他们。尤其当自己步入老年后，对他们的怀念越发强烈，情到深处，泪水会溢满眼眶。

我跟三叔接触比较早。最初的印象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冬季的一天，那时我五六岁，呼啸的北风拍打着门窗，寒夜中奶奶突然病逝。父亲、三叔都从不同的城市匆匆赶回老家奔丧。屋里屋外人声嘈杂，我从睡梦中惊醒，趴在被窝里注视着一个个悲泣的人们。我清楚地记得，三叔匆匆看了我一眼，我们爷儿俩的目光碰到一起，他的目光对我这个年幼的侄子不是温情，反而是冷峻的，让我有些畏惧。多年后我回忆起那个瞬间，并逐步体会到，三叔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不轻易流露感情；而当时又是丧母的悲痛中，他怎么能顾及一个小孩子的感受。

再见到三叔，已经是将近10年后的1959年。那是在内蒙古包头，三叔由沈阳出差，特意转道看望二哥（我父亲）。哥俩多年未见，饮酒彻夜长谈。一看便知，他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最让我感念三叔的是，他给小学五年级的我带来一个铝饭盒和一双球鞋。那个年代，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外出植树、灭鼠等活动，有了铝饭盒就不用布兜装干粮了，真是鸟枪换炮，我在同学中有了“显摆”的资本。至于球鞋，更是我多年的心愿。由于喜欢踢球，妈妈给我做的布鞋踢坏了一双又一双，穿着球鞋，不仅可以省去了妈妈的辛苦，自己也可以威风地驰骋球场。

铝饭盒、球鞋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非常稀罕的。三叔给我带来的这两件礼物，“拴住”了我的心，拉近了我与三叔的感情距离。

1960年初，父亲要调往北京。他与三叔约定，到京后离三叔的城市近了，会有更多见面机会，到时再畅叙难忘的话题！谁能料到，狂风暴雨骤然扑来，隔绝了兄弟间见面的机会，父亲没有“兑现”与三叔畅叙的承诺，在1968年4月的一天突发疾病撒手人寰。父亲病危期间，三叔匆匆赶到北京，日夜守候在父亲的病榻旁，陪伴父亲度过人生的最后日子。父亲病故时，母亲没有工作，弟弟尚幼，我刚刚走上社会，那真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失去了父亲，在悲痛、迷茫中，幸亏有三叔！——父亲与三叔的兄弟之情“接续”在我这个侄子身上。在后来的岁月中，三叔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温暖着我，使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三叔本来是不爱写信的人，父亲病逝后，三叔每个月都至少给我寄一封信来，字里行间饱含亲情。他不断寻找机会，来北京出差，看望寡嫂，看望两个侄儿。在三叔很多次在京短暂的停留中，他总是默默地拿个酒瓶，到胡同外的小酒铺打上几两白酒，母亲为他摊几个鸡蛋，他边吸烟边饮酒，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凄迷，又若有所思。每当这时，我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深切体会到他的孤独，他的思念，他在想念他的二哥，想念那个十几岁一同外出几千里谋生的亲爱的二哥。再也没有了兄弟相聚的快乐，留下的只有回忆和无尽的思念！

1973年，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年。那一年，我终于有了女朋友（现在的妻子），我很快将这个“喜讯”写信报告三叔。三叔在为我高兴之际，更多是惦记。他知道我的条件远不如人家，就想着如何弥补这个缺憾。在这种情况下，三叔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让我回老家，将他名下的一间房“卖”给我老叔，卖房款归我。我完全没想到三叔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三叔的这个决定，让我亦喜亦忧亦悲，为了我，三叔把老叔这个亲弟弟也置于了“牺牲”的地步。老叔将500元“买房款”给了我，这笔钱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在50年前可是一笔巨款！正是用这笔钱，让我娶上了媳妇，完成了婚姻大事。三叔老叔的经济状况都并不好，为了我，两位叔叔都做出了巨大牺牲。

将三叔的房“卖给”老叔后，我和母亲走在返京的路上，老叔送我们娘儿俩一程又一程。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走到河边摆渡旁，不能再送了，老叔默默地从内衣口袋掏出几十斤全国粮票，递到母亲手上，眼含泪水对母亲说：“二嫂，保重吧！”

两位叔叔，我都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