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做鞋子和吃蹄子

潮新闻客户端 邱仙萍

杭州的秋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像是一个毫无经验的青春年少，面对爱情的懵懂表白，你一直期待着他到来，担心他不来，又担心他乱来。又像是中年之后的朋友圈，毫无预兆地加入，又悄然无息地退圈。还像是这个年代的复杂情感，很多来不及挥手作别，友谊的小船就和断网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开。

秋风总是比春风吹得快，城里的风还是吹到了乡下。我妈打电话给我：听人家说，你现在做鞋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妈听起来有点得意：不要以为我这个90岁老太婆是“木陀”，我耳朵不聋，村里小店的人说你去做鞋了，做什么鞋子，布鞋、皮鞋还是胶鞋？也不知道怎么混的，弄个半天去做鞋了，没出息。

我前阵子加入了作协，老家对我深情厚谊，给我上了个当地的“发布”。我妈听话一贯听一半，到处说我做鞋去了。前几年，她对我说：你姑妈儿子也在杭州，在什么公社里。我说现在要么是街道，要么在社区，哪有公社啊。我妈很肯定地说，就是在公社里，那个公社叫做“西泠印社”。

老太太又问我，小禾现在在哪里？我说还在实习呢，在工厂车间里。我妈又很诧异，在车间里干什么？我说管机器，一天到晚很忙很辛苦。老太太半天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估计为了不想让我太难堪，就安慰我：现在有份工作，都挺好的。我和你爸看电视，电视里说，现在大学生毕业，有的回到村里管水稻，有的种菜，有人到海岛上管鸟，到水里管鱼，还有人到山上管老虎呢。我吃了一惊，管老虎这个可是厉害了。

我妈说，村里好几个人，现在在夏塘村做事，荣周管稻田的水，一个月3000元；竹华两夫妻帮人家照顾父母，一个月一万多，一个人洗衣做饭，一个陪年纪大的人晒太阳。他们吃的菜要自己种的，不能放农药的，吃荞麦、玉米、小米这些杂粮，猪肉、鸡鸭要农户自己养的。我说这个好啊，村里到夏塘去干活的多不多？我妈说，年轻人都出去了，留在村里这些五六十岁的人，关系好的，能干的，就到夏塘啊这些村帮人家做点事，这样家里也能顾到，还能赚点钱。像那个谁，每天给小狗家开门，早上开，晚上关，扫扫地，拔拔草，一个月3000元。

我大吃一惊，给小狗开门，有多大的活，能赚3000元？什么品种，狼狗还是洋狗？我妈训斥了我一顿：什么狼狗洋狗的，小狗的儿子在外面做快递，是大老板，这个房子是小狗家的，他们相信风水，要每天开门开窗通通风、透透气。我说母亲大人啊，你们怎么到现在喊别人，都喊瘌痢啊、小狗大狗的，就不能说名字么？我妈说，大家从小就这么叫，叫了几十年了，我怎么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妈继续唠叨，夏塘村老板多，逢年过节都给老人发钱的，村里食堂90岁以上免费的。不过，我们也很好，我和你爸，每个礼拜周二周五中午，乡里都给我们送饭送菜，每个月给我们每个人发100元，还上门给你爸理发、修指甲、量血压。我对我妈说，那你帮我留心看下，有没有什么适合我做的事情，比方说开门关门的，3000元一个月那种，拔草我也会的。我妈很不屑：这个活不适合你的，中秋节竹萍来给我们送中秋，送了很大的猪蹄。她女儿现在在银行工作了，开了车来看我，老远喊我外婆。我这个干女儿比你们还好，端午时候来，给我们送了很大猪蹄。过年来看我们，也送了很大猪蹄。都是土猪的猪蹄，是后脚猪蹄。

我妈最喜欢猪蹄，凡是来看她的人，凡是送猪蹄的，她都记得很牢。像我这样送人参、铁皮枫斗、灵芝孢子粉的，她早就忘记了。她说那个什么灵芝孢子粉，黑不溜秋的，吃起来像吃土一样，放在冰箱里占地方，后来也不知道扔哪了，或者送谁了。我问，这个猪蹄前脚后脚，有什么区别？我妈说，前脚猪蹄肉多筋多，后脚猪蹄大，分量足。我和你爸牙齿不好，吃东西要炖烂，后脚猪蹄皮多，肉松软。

我们村里的老太太都知道猪的前后蹄，一个个都是见多识广的。二十年前，她们就开始镶牙齿，逢人就笑，笑不是重点，重点是嘴巴里黄灿灿地露出金牙。后来有人说，你那金牙不算啥，我这个牙是进口钛合金做的，这几颗牙齿要5万元呢。老太太一听，不服气，撸起袖子给人看，你那牙齿就是贴了个瓷砖，我这戴的是大金镯子。大家说，大金镯子算啥，那谁谁春节回家，放了3亩鞭炮呢。又有人说了，放鞭炮不算啥，人家回来还开飞机呢。还有人又说了，人家那儿子结婚，摆了几十桌，按照城里五星标准搭的台子，五星厨师，五星服务员，请大家去喝喜酒，不收礼金，每人都有伴手礼，里面可都是软中华呢。

为啥这里的老头老太知道这么多呢，我们村叫严村，隔壁村叫夏塘，两个村相距一公里，鸡犬声相闻，亲戚间串门。夏塘是什么村呢，是“中国快递发源之地”，一个200多户人家的村庄，有两家上市公司——申通和韵达。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同学带同学，老乡们走四方，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

说到猪蹄，想起一件事。前几天小禾去美国出差，来回是商务舱。我说我工作半辈子，到现在都没有坐过出国的商务舱，你实习生都能坐商务舱。小禾说，我们是去工作的，又不是旅游，飞十几个小时，飞机上要休息，一落地来不及倒时差，就是直接工作。

脱口秀的广智有一次在节目里说，平时经济舱坐惯了，有一次坐了个商务舱，空姐来问要喝点吃点什么，广智把该点的都点上了。结果旁边一位大哥说，我什么都不要，就是不要打扰我。广智心里想，还有这样的人，不点亏死你。后来他坐飞机，明明很饿，也不点东西吃，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就是不要来打扰我。还有一次大家喝葡萄酒，有人一喝，说这是右岸的。广智不明白啥是右岸的，右岸和左岸有什么区别。有人告诉他，左岸的葡萄，比右岸的酸。广智说：我不知道哪个是右岸，哪个是左岸，不过我啃猪脚，知道哪个是前面的蹄子，哪个是后面的蹄子。看到这里，我想，这有啥稀奇的，即使蹄子炖烂在锅里了，我妈一吃也知道，哪个是猪的前蹄，哪个是后蹄。

我大哥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生产队长把他们四个小伙子分到高山上开山挖地，那山很高很远，吃喝住都在山上，四个人住在一个十来平方米的茅草屋里。按照年纪排，老大永清是一个光棍的儿子，村里人叫他“瘌痢头”，但他做的菜很好吃。老二荣周熟悉山上路线，还有一把猎枪。老三金龙从小跟他的父亲，学了一手逮兔抓鱼的本事。我哥家里条件好，还有一个收音机，可以给大家下山打酒，也会讲故事。所以我想，如果一个男人要上火星，会和什么朋友去呢？会带一个抓兔子的人，一个厨师，一个向导，还有就是能给大家提供情绪价值的，有收音机的人。像我这样“做鞋子”的，是会被嫌弃的。

家乡的月亮，挂在每一株思乡的树梢上。家乡的秋天，落在黄澄澄的田野里，落在新打稻米的甜香里，落在柿子树挂出的红灯笼上。多少年之后，每当我看到茶树开出洁白的花朵，就会想起老家南坡的茶树林，那里结出的茶树籽最壮最肥，打出来的油最醇最香。多少年后的秋天，每当银杏树叶开始泛着金黄，叶子像蝴蝶般翩翩起舞，我就会想起，村子里的一群老头老太，坐在桥头树墩上唠嗑。她们扬着菊花般褶皱而灿烂的笑脸，那样可爱，那样丰盈，那样会让我泪流满面。